2024年8月,90岁的马振骋在上海家中 图/黄荭(2025年傅雷翻译出版奖得主)
“翻译家犹如演奏家。演奏家表演别人的曲目,但通过选曲和处理多少吐露了自己的心意。因此我愿这样说:我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别人的思想,我也用别人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马振骋在他的随笔集《巴黎,人比香水神秘》的序言中写道。
2025年11月17日,法语文学翻译家马振骋去世,享年91岁。其家属透露,遗体已捐献给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他走得很安详,没什么痛苦,我觉得这也是他的福气。”马振骋的夫人在电话那头平静道来,“(丧事)一切从简,也没什么仪式。他的思想蛮开放的,早就跟我说过(捐献遗体),家里的东西也都送掉了,平时他喜欢的那张照片给他留着就好。”
马振骋1934年生于上海,代表译作有《蒙田随笔全集》和家喻户晓的《小王子》。此外,他还翻译了纪德、波伏瓦、杜拉斯、昆德拉、高乃依等法国文学名家的作品。凭借《蒙田随笔全集》,马振骋于2009年获“首届傅雷翻译出版奖”。2022年,马振骋翻译的《马背上的蒙田》(让·拉库蒂尔著)出版,这部蒙田传记是他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重量级译著。
“马老师对生死看得非常通透,他不愧是翻译蒙田的大家。蒙田对自己的约束很多,但对朋友宽容慷慨,马老师也是如此,他对我们都是回馈。这些年他都在收拾屋子,人生最后阶段把书和家中其他物品都送给了朋友和邻居。”马振骋多部译作的责任编辑张玉贞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回忆,“马老师就像一位平和又睿智的家长。有段时间我常去马老师家吃饭,他把你当孩子一样照顾。你跟他交往聊天,基本看不到他世俗的一面,包括我们出版社与他合作,他从来不会跟你计较稿费。但翻译什么书他要选,不会照单全收,必须是自己喜欢的作家和作品。以前每次跟他告别,他都会送到楼下,这两年他身体不好,也坚持送我到屋门口。告别时,他不说再见、再会,每次都是拍拍我的肩,恳切地道一声——‘谢谢你’。”
让·拉库蒂尔《马背上的蒙田》
“人可以个个很美丽”
马振骋出生于春天,无论多少岁,他童真盎然的面庞,手插裤袋、颈系长围巾的形象,常让人想起他译笔下从容优雅的“小王子”。
马振骋的多数译作都是1994年退休后完成的,但翻译文学作品的念头很早就萌芽了。他鲜少提及年轻时下放干校的生活,但与《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结缘,却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
“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更多于来自全部书本。因为土地桀骜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会发现自己的价值……”197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在华北平原的乡野,马振骋的包里装着薄薄一册原版袖珍本《人的大地》(圣埃克苏佩里著),他被书中的这段引言深深吸引。“能写出这样句子的作家,一定有许多话要说。那时我正处在渴望有好书读的时候。”当时,他并不了解圣埃克苏佩里,只记得1950年代在上海旧跑马厅参观过一个文化展,墙上陈列着莫里哀、雨果和其他几位法国作家的肖像,“其中一位好似叫这个神圣古怪的名字。”
1952年,马振骋前往南京大学学习法文,毕业后在北京轻工业学院教书。没过几年,“文革”开始,学校停课。“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被下放的干校离唐诗《陇西行》中的无定河很近。“窗外黄土、朔风、灰空、秃树和几排砖头平房。《人的大地》里则是沙漠、风暴、黑夜、高山和满天星斗。两者背景相似,我看一会儿书,又看一会儿窗外,感觉不到书里书外有四十年和几千公里的时空差别。”
“文革”结束后,马振骋被调回上海,进入第二医科大学教法语。1980年代初,在出版社任编辑的老友邀他商讨选题,他毫不犹豫地推荐了《人的大地》。由于作品篇幅较短,他将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夜航》、《空军飞行员》一同翻译出来,结集出版。
“读了《人的大地》,再读《小王子》,就容易切入。不少人津津乐道小王子与玫瑰的爱情,其实涵义要广阔深邃得多。”马振骋曾在译序《人可以个个很美丽》中介绍,真正下笔写出《小王子》时,圣埃克苏佩里已历经世事沧桑,怀着亡国之痛,非常苦闷彷徨。“小王子与飞行员的谈话,是他个人内心游移不定的对白……小王子经过六个星球,代表人性特点与生存状态:贪婪,虚荣,权势,在陋习中不能自拔,对无用之物的占有欲,日益迅速的生活节奏,人生不会看到终结……到了第七个星球——地球,智慧的狐狸教导小王子明白交流与交换的意义:‘本质的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
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出版人彭伦回忆:“20年前请马老师翻译了一本知识分子八卦小书(《喂?我给您接萨特》)。他译得很欢乐。当时99读书人的办公室离他家很近。他时不时来串门,带来他的译作、文集,聊会儿天……马老师就是上海读书人的模样,低调,文雅,透彻,爱好文艺,注重生活品质。”
在采访中,许多人都记得,七十多岁时,马振骋还常骑着自行车活跃于沪上各种文化活动。这位不老的“文艺青年”常呼朋引伴,邀年轻朋友同去看戏、观展,或请他们到家里聊天小聚。“马老师的忘年交特别多。跟有些老知识分子不同,他特别随和,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从不会端着。”法语译者南山向《南方人物周刊》描述了他多次受邀做客的情景,“我每次去马老师家,总会遇到一两个特别年轻的朋友。他家就像上海的一个文化客厅,但这个客厅很亲民。上海文化人不少,但许多活动圈层固定、强调仪式感,马老师家就很随意,大家什么都可以聊。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年龄,还有那么open(开放)的态度去接纳外面的世界和年轻的朋友,这样的人很少见,而且这种接纳毫无功利心。”
马振骋的家并不大,但素朴温馨,装饰淡雅。朋友们称呼他的妻子为“宋老师”。每有客人到访,宋老师总会以精美的茶点招待。众人聊得尽兴,马振骋就招呼大家留下用餐,宋老师又亲自烹饪,端出一道道考究的家宴……许多去过的人赞叹:这家女主人虽已满头银发,却是优雅的民国淑媛风范。
“马老师对年轻人特别好。现在你能想象,大家不是很熟,某位名家邀你去他家吃饭吗?记得《黄金时代》里,萧红和萧军去找鲁迅,鲁迅请他俩喝咖啡。有位比我年长些的朋友就说,现在文化界像马老师这样的前辈已经很少了。”前媒体人马睿告诉《南方人物周刊》,当年她的同事负责编辑马振骋的书,她也被马老热情邀去家里做客。“马老师与宋老师感情很好,令人印象深刻。马老师比他太太小两岁,你可以看出他很爱他太太,在他太太跟前一直表现得很乖,像个听话的小弟弟一样。”
在马振骋家的书房客厅,往来者不分年龄,谈文学、聊人生、叙家常。许多年来,马振骋在窗前的书桌上孜孜矻矻地完成一部又一部法文著作的翻译。尽管稿酬微薄,但他因与那些文豪神交而欣悦,与人分享译事时眼里总闪着光……马振骋的语速缓慢柔和,但思维敏捷,许多人都见识过他的幽默。他偶尔还会露出孩子般的淘气。有一次,马振骋拿出宋老师年轻时的旧照,指着照片上她旁边的男子悠然介绍道:“这是你们宋老师以前的男朋友!”见大家惊得哑口无言,宋老师忙在一旁解释:“那是年轻时的马振骋啦。”
马振骋和太太年轻时的照片 图/资料图片
“我知道什么?”
1571年,38岁的蒙田开始过起退隐读书的生活。他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堡,“投入智慧女神的怀抱,在平安宁静中度过有生之年”。
平静丰盛的智性生活也是马振骋所向往的。退休后,他将大量时间投入文学翻译工作。自圣埃克苏佩里之后,他翻译了蒙田、波伏娃、纪德、高乃依、杜拉斯、昆德拉等人的作品。有人说,从16到21世纪,马振骋的译序几乎构成了一部法国文学史,并称赞“马振骋为法语文学而生”。他本人谦逊地表示:“马振骋以法语文学为生。”
对于自己译过的作家,马振骋有一段评价:“我觉得和蒙田来往肯定很有意思,他可以说笑话,谈到性的话题,他说生殖是很大的问题,你们不谈我来谈。很逗,不是下流,谈得很有趣。纪德我也喜欢,和他交朋友一定也很有趣。圣埃克苏佩里也许冷一点,但他心很热,比如他可能很感激你,却只是拍拍肩膀而已。这些都是我从书里感觉出来的,看一个人写的东西可以看出这个人,刻薄还是不刻薄,大方还是不大方。”
从1572到1592年,蒙田用20年记录下自己对历史、人生、生活各个层面的思考。他博览群书,反省、内观,提出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我知道什么?”马振骋常说,蒙田是他深有共鸣的作家。“蒙田对人生哲理的思考从不说教,妙趣横生,这是他和培根最大的区别。而且蒙田的思想非常现代,我把他称为‘16世纪的现代人’。”
1996年,《蒙田随笔全集》首次被完整翻译成中文出版,当时由马振骋等数位法语专家联合完成。2009年春,马振骋以一己之力译成的三卷本《蒙田随笔全集》出版,他绝口不提自己十多年埋首译作之艰辛,只称希望再现一位简洁、“接地气”的蒙田。
“13年前的译本语言比较文绉绉,其实蒙田的文字都是大白话,所以我在翻译时尽量使译文口语、俗语化。蒙田自己也说过,他的文字很通俗,既不是写给王公贵族,也不是写给下层人士,而是写给中间阶层的法国人看的。”
2009年3月首版《蒙田随笔全集》书影 图/黄荭
2008年,张玉贞因接手蒙田随笔的编辑工作与马振骋相识。彼时,她还是一名刚毕业的职场新人。初次见面,马振骋毫无架子,消解了这位晚辈的诚惶诚恐。“与马老师相熟后,有时他聊着聊着就说上海话了。他在翻译中也化用很多俚语和方言,但他的语言又有老派翻译的古雅。有时,我觉得这个词不太熟,查下字典才发现确实有。我很幸运,入行就认识马老师,从他那里学到很多。有时我工作比较拖拉,他也会笑着批评下,但说话从来不会很重,只是给你很好的建议。”
2009年,马译《蒙田随笔全集》出版,从事法语文学翻译多年的袁筱一表达了对这位前辈的敬意:“马老师以他自己的方式重提蒙田‘我知道什么’的问题。他赋予蒙田一段来世生命,他穿越古希腊语、拉丁文、古法语的障碍,用勇气、实践、耐心和丰富的人生阐释了蒙田。蒙田不是我这样的‘译手’能接手的,马老师的生活可能比蒙田更丰富。”
2014年玛格丽特•杜拉斯百年诞辰之际,马振骋(右)、袁筱一(中)参与黄荭(左)《杜拉斯的小音乐》新书分享会,三位法语文学翻译家共同探讨杜拉斯的人生和写作 图/张玉贞
据粗略统计,《蒙田随笔全集》中出现了近1200条引文(多用希腊、意大利、拉丁文写成)、近1300个人名、近500个地名。马振骋对每条引文都一再核实,每个人名、地名都力求翻译精准。此外,他还编写了一份详细的“蒙田年表”,直观描述蒙田的人生轨迹。
“蒙田身处长年战乱的时代,他在混沌乱世中指出人是这样的人,人生是这样的人生。人有七情六欲,必然有生老病死。人世中有险峻绝壁,也有绿野仙境……他认为每个人自身含有人类处境的全部形态……他指出人与生俱来的弱点与缺陷,要人看清自己是什么,然后才能正确对待自己、他人与自然,才能活得自在与惬意。”马振骋说。
马振骋的译稿全由手写完成。蒙田随笔近2000页的稿纸上满是修改痕迹。他的笔迹至少有四种颜色——正文用黑笔,修改用红笔,引文和脚注用桔色荧光笔标示,与编辑沟通的旁白则用铅笔。他的字写得舒展,修改符号规范。“稿纸上没有一处字迹是模糊的,每句译文都体现了马老师字斟句酌、一丝不苟的精神。”张玉贞说,“看到这样的书稿,就会想到马老师伏案沉浸于文学翻译的学者形象,他的世界就像蒙田的心灵世界一样,不易为外界打扰。”
“我们都是‘迷惘的孩子’”
2014年,傅雷翻译奖被颁给《布罗岱克的报告》的译者刘方。80岁的马振骋赶赴出版社的活动现场,向82岁的同行表达祝贺。当时,马振骋提及自己正在抓紧翻译一本新书(阿明·马洛夫的《迷失的人》),“涉及阿拉伯和以色列的冲突,从亚当和夏娃以来,我们都是‘迷惘的孩子’。”
年过八十,马振骋还经常参加读书会,有时是台上嘉宾,更多时候在台下默默聆听。长年从事英语文学翻译的作家于是向《南方人物周刊》回忆,她与马振骋相识于上海思南书局的一场读书会,“那天活动结束,我从台上下来,有位老人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先聊了些书和翻译的话题,然后自我介绍说他是马振骋。我非常惊讶,完全没想到传说中的大翻译家坐在台下听我讲了一个多小时,还邀我去他家做客……回想起来,马老师那种谦逊、宽厚、热情的姿态让我非常感动。耄耋之年,他还积极接受新事物、参加年轻人的活动,无论是精神还是行动力都令我敬仰。”
过去10年,由于健康原因,马振骋翻译的作品逐渐减少。米兰·昆德拉的《庆祝无意义》是他晚年的代表译作之一。他曾坦言,在自己翻译的作品中,最满意的标题就是“庆祝无意义”。书中人物拉蒙鼓励友人达德洛的一段话似是点题之笔:“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
米兰·昆德拉《庆祝无意义》
2025年3月16日傍晚,“马不回头”(马振骋的微信名)在朋友圈转发了一则小视频“上海百年教堂Citywalk路线”,此后没有再更新。2019年,马振骋在外出时不慎摔了一跤后,基本不再出门。“Citywalk”曾是这位海派老绅士的日常。每次有朋友来拜访,他都坚持下楼送客,还带过好几位晚辈去马路对面喂流浪猫。猫咪们睁着大眼睛与他对望,他总是笑意盈盈,脖颈上的长围巾随风飘荡……
如今,“小王子”去了另一颗星球。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李乃清
责编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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