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她冷冷看着我:"二十年前的采花贼是你爹。"话音刚落,喜庆的红烛仿佛被无形的风吹得摇曳不定,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片惨白。
我叫张文山,八九年的春天,刚满二十五岁的我娶了村里有名的"母夜叉"李巧云。
那时候村里的大喇叭整天播着"计划生育好,只生一个好"的宣传,我家的红白喜事却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文山是不是傻了?娶个母夜叉回家,还不得天天挨骂?"生产队长王大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摇头。
"你懂个啥,人家巧云心灵手巧,会做一手好鞋,还会绣花,只不过性子刚,嘴上不饶人罢了。"王大顺媳妇在一旁补充道。
我没在意这些闲言碎语,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娶妻。
在北方农村,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还没娶上媳妇,那是要被人笑话的。何况俺爹瘫痪在床多年,需要人照料,村里的适龄姑娘早就嫁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这个比我大三岁、被称为"母夜叉"的李巧云了。
婚前我爹躺在土炕上,瘫痪多年的他用浑浊的眼睛看我:"文山,真要娶她?"我点点头,他长叹一声,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
我当时没多想,只当他是舍不得儿子,或是担心巧云刚强的性子会欺负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
巧云家境清贫,嫁妆只有几件衣裳、一台缝纫机和一个老旧的木箱。
"这缝纫机是她爹当年去县里开会,托人从国营商店买回来的,是永新牌的,整个村子没几家有。"巧云姨在一旁介绍,语气里带着几分炫耀。
婚礼那天,我们贴了大红"喜"字,放了一挂鞭炮,村里人来了不少,却不怎么热闹。
村支书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计划生育好"几个大字,算是公社里的标准礼物。吃酒席时,村里人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故意把喜糖扔到地上。
巧云眼里含着泪,却笑着分给每个来客。我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柔软,不像村里人说的那么凶悍刻薄。
洞房之夜,我正准备掀起盖头,巧云却先一步扯下了红盖头,她面无表情地点亮煤油灯,从箱底拿出一块破旧的红布。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被人毁了清白后留下的唯一证据。"灯光下,她的脸忽明忽暗,"你爹,当年是知青,和我爹有过节,那晚他喝醉酒闯进我家..."
听到这话,我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她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多年的压抑和痛苦:"你可以休了我,但你得知道,你爹欠我们李家的,不是一句对不起能了结的。"
我不敢相信,却又无法反驳。大年初一的早晨,村里人都穿着新衣服走亲访友,我却像逃命般去了岳父家。
李大爷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的院子不大,一株老梨树光秃秃地立着,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墙角摆着几口大缸,里面腌着咸菜和酸白菜,散发着淡淡的酸味。
"闺女都告诉你了?"他问,眼神飘向远处那座光秃秃的小山,"那时候我家有点田地,你爹带队搞农业改革,和我起了冲突。后来那事发生了,可谁信我家的话?村里人都说是我闺女勾引知青..."
李大爷说着,眼睛红了:"我闺女从小聪明,念书是一点就通,当年公社里选人去县里读书,她考了第一名,可那事之后,什么都完了。"
七十年代的冤屈,在小山村里发酵成了一段不堪的往事。我妻子从村里最有前途的姑娘,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母夜叉"。
"那你为啥同意她嫁给我?"我不解地问。
"我老了,不能护她一辈子,你爹虽然做错了事,但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人。"李大爷深吸一口烟,"再说了,这事儿闹了二十年,也该有个了结了。"
回家的路上,天空阴沉沉的,路边的沟渠里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我想起结婚前村里老支书曾经提醒我:"文山啊,巧云这姑娘,别看外表凶,其实心地不坏,只是吃了太多苦,性子变得硬了。"
回家后,我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心里五味杂陈。他似乎看出了什么,眼神闪烁着,却不说话。
巧云却每天按时给他熬药、端屎端尿,动作麻利却不带感情。我家是土房子,阴冷潮湿,冬天能看见墙上的水珠。巧云一回来就换了个大炕席,又在床边放了个痰盂,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父亲看她的眼神既复杂又愧疚。
二月里的一天,生产队分了猪肉,巧云排了半天队,回来后就开始切肉炖汤。肉香飘满了整个屋子,父亲吃了两碗,脸上有了点血色。
"你咋对我爹这么好?"我不解地问她。
巧云拍了拍围裙上的水渍:"我恨的是当年的事,不是一个老病人。再说了,婚都结了,他就是我公公,我总不能看着他受罪。"
我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至少她不是那种会虐待公公的恶媳妇。村里人说的"母夜叉",似乎只是她的一层保护色。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我每天下地干活,累得腰酸背痛。巧云则在家纺线、织布、做鞋,屋里总是传出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
村里办起了集体企业,我被选去当会计,每天要到公社去开会学习。有一次回来晚了,路过村口的大队部,听到几个妇女在议论:
"这巧云嫁给文山,就是奔着他爹去的,指不定想怎么折磨老头子报仇呢!"
"人家文山是老实,可咱能看着巧云害人吗?要不要跟公社反映一下?"
我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理论:"你们别瞎说,我爹那病,全靠巧云照顾才见好,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到我家看看!"
几个妇女被我这一吼,讪讪地散了。回到家,我告诉巧云村里人的闲话,她只是冷笑一声:"我早就习惯了,自从那件事后,村里人背后不知道编了多少故事。"
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我从公社开会回来,浑身湿透。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有说话声。
我站在窗外,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窗纸,看见巧云坐在父亲床前,两人在低声说话。
父亲艰难地握着她的手:"巧云,当年...是我造谣...我没碰你...我是恨你爹不配合工作,想害他名声...没想到会..."
我站在门口,全身僵硬。原来不是采花贼,而是诬陷!父亲说当年是为了报复李家,散布谣言说巧云勾引知青,后来谣言越传越离谱,变成了"采花贼"的故事。
"是不是知青点那个姓赵的,喜欢我,你就借机污蔑我?"巧云声音颤抖着问。
父亲虚弱地点点头:"对不起...我该死..."
巧云哭了,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决堤:"我不恨你,我恨的是那些宁愿相信谣言也不信我的人。我十六岁开始,就没人敢娶我,村里姑娘不跟我说话,小孩子看见我躲着走,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嫁给文山,就是想让那些人看看,我李巧云堂堂正正做人,不怕流言蜚语。"
我悄悄推开门,巧云回头看到我,泪眼婆娑。父亲见我进来,艰难地抬起手:"文山...对不起...你媳妇是好人..."
那天晚上,父亲睡得格外安稳,到了半夜,却再也没醒过来。他走得很安静,像是了却了心愿。
葬礼上,巧云穿着素白的孝服,站得比谁都直。村里老人看她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敬意。有几个妇女甚至主动过来帮忙,一边择菜一边问东问西。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在一本发黄的日记本里发现了更多真相。父亲写道:"我诬陷了李家闺女,这是我此生最大的过错。当年为了配合上面的工作,强行把李家的自留地划入集体,李大爷不同意,我就怀恨在心,散布谣言说他女儿勾引知青,没想到谣言越传越大..."
日记最后几页,父亲写道:"我对不起巧云,希望文山能给李家一个交代。"他还留下了一把老钥匙,上面挂着"知青点"三个字。
五月,油菜花开了,金黄的一片铺满了村头。我和巧云循着钥匙找到了当年的知青点,那是村东头一栋废弃的平房,当年接待过几批知青,后来成了储物间。
在一个生锈的铁皮箱里,我们找到了一沓泛黄的材料和父亲的检讨书。检讨书上写着他如何因为工作矛盾诬陷李家,以及后来的悔恨。还有一张当年知青合影,父亲站在中间,年轻英俊,和瘫痪多年的老人判若两人。
"这些事,你爹临死前都告诉我了。"巧云轻声说,"我不怪他,当年那个年代,大家都疯了一样,做了很多后悔的事。"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从今以后,我替我爹还你清白。"我们将这些材料复印了几份,送到了村委会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中。
慢慢地,二十年的误会开始解开。村里人对巧云的态度变了,曾经的"母夜叉"变回了"巧云姐"。老支书甚至专门开了一次村民大会,当众为李家平反。
"李巧云同志多年来忍辱负重,品德高尚,我们应该学习她坚强不屈的品质!"支书的话引来一片掌声。
六月的一天,村里来了个开皮鞋厂的老板,看中了巧云做的布鞋,说是可以收购。我们在村头盘下一块地,开了个小加工厂,陆续雇了十几个村民。巧云心灵手巧,设计的布鞋远销县城,连邻村的人都慕名而来。
我负责采购和销售,她负责设计和管理,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村里人这才发现,这个曾经被他们避之不及的"母夜叉",其实是个能干的好姑娘。
当年诬陷巧云的事,也在村里慢慢平息。有时候在村口碰到那些曾经说闲话的妇女,她们会不好意思地笑笑,递上几个自家种的西红柿或是黄瓜。巧云也总是笑着接过,没有半点怨言。
"你咋能这么大度?"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
"过去的事就像一场梦,醒了就醒了。"巧云擦了擦额头的汗,"人这辈子不长,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恨上面?"
那年秋天,我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桃树,巧云问这是干啥。我笑着说:"听说桃树寿命不长,但花开得最艳。咱们好日子过得晚,但求这后半辈子活得漂亮。"
巧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培好土,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她不再是那个冷若冰霜的"母夜叉",而是我的妻子,是村里人眼中能干的李巧云。
"过几年桃花开了,咱们在树下摆张桌子喝酒,你说好不好?"我搂着她的肩膀问。
"好,到时候请全村人来吃饭,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巧云靠在我肩上,望着远处的青山,轻声说。
九零年,沿海城市的改革开放如火如荼,我们小山村的布鞋厂也有了点起色。我们买了全村第一台彩电,村里人常常晚上来我家看《新闻联播》和《西游记》,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
巧云从不赶人,总是泡一壶茶,切几盘花生瓜子招待大家。看到她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心里满是心疼和爱怜。
那个装着往日伤痛的木箱,被我们埋在了桃树下。我知道,过去的伤痛永远不会消失,但我们可以选择与它和解,然后活在当下。
有一年春节,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说那桃树下埋了不干净的东西,会影响风水。巧云知道后,笑着对大家说:"埋的是旧时代的糟粕,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往前看。"
这句话传开后,村里人看她的眼神更加敬重。过去那些曾经诋毁她的流言,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遗忘。
我们的小厂子越办越大,九二年开始涉足服装加工,雇了周边几个村子的妇女。巧云教她们缝纫技术,我负责联系销路,日子红红火火。
村里人都说我们是"能人",纷纷来学经验。每当这时,巧云总是毫无保留地分享,从不摆架子。
"当年她被村里人孤立,现在却这么无私。"村里的老支书感慨道,"这巧云,真是咱们村的宝。"
有时候晚上,我和巧云坐在院子里乘凉,听着远处的蛙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月光照在桃树上,显得格外宁静。
她会靠在我肩上,轻声说:"文山,谢谢你娶了我。"
而我只是握紧她的手,不说话。在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村庄里,我们一起重新站了起来,这就足够了。
二十年过去,当年那些恶意的流言早已随风而去,留下的只有我们共同建设的美好生活。
那棵桃树如今已经长大,每年春天开满粉红的花朵,像是对过去最好的回应。。
巧云常说:"人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才算没白活。"我想,我们的确没白活,在这个小山村里,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治愈了过去的伤痛,也收获了最真挚的感情。
每当新一批年轻人打算离开村子去城里闯荡时,巧云总会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别忘了,你们的根在这里。"她会送给他们一双亲手做的布鞋,说是让他们走得更稳。
如今,我和巧云都已年过半百,但在彼此眼中,依然是当年那对新婚夫妻。当我们坐在桃树下,看着村里的孩子们在田间奔跑,心中只有满足和感恩。
那个当年被称为"母夜叉"的女人,如今是全村最受尊敬的人。而我,则是最幸福的丈夫。
也许,这就是生活,跌宕起伏后的平静,才是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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