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归何处

"又有人请他喝酒去了。"大娘从门口探头说,眼里满是不屑,手里还攥着刚摘下来的辣椒。

我从账本上抬起头来,透过窗户看向那个熟悉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笔直,就像二十多年前刚穿上干部制服时一样,只是如今肩膀似乎略微佝偻了些。

我叫赵明辉,今年三十二岁,在县城开了家小超市,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堂哥赵德贵比我大十岁,是我们赵家第一个走出这个穷山沟的大学生,也是西冲村几十年来出的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

记得我小时候,村里人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喊一声"贵娃儿",那语气里满是羡慕和敬佩。

当年堂哥高考考了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村里人敲锣打鼓给他送行,连祠堂里的老祖宗都好像笑得合不拢嘴。

后来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县政府工作,没几年就被提拔为乡镇干部,后来又慢慢升到了市里当处长,在外头整整当了二十五年的官。

想当年,每逢过年过节他回来,那架势堪比电视里的高干下乡——村口人山人海,鞭炮一挂接一挂,连老支书都亲自出门迎接,场面好不热闹。

村里有什么难事,大伙儿都愿意等他回来商量。

"咱们德贵有本事,跟他说准没错!"这是乡亲们的共识。

前年,德贵哥帮村里争取到了一条水泥路,把咱们这个穷山窝窝连到了大马路上,结束了几代人雨天踩泥巴的历史。

那条路通车那天,全村老少爷们儿凑钱买了一头猪,摆了二十几桌酒席,硬是把德贵哥灌得酩酊大醉。

那时候,谁能想到变故会来得这么突然呢?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超市里忙活着盘点货物,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新闻联播》。

堂哥当25年官,半年前,他被开除回老家,村里人却都找他陪酒

突然,桌上的大哥大响了起来,显示是三叔打来的。

"小辉啊,你德贵哥...被停职了,不日就要回乡下来..."三叔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沉重。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货单差点掉到地上。

"三叔,出啥事了?"我忙问道。

电话那头,三叔支支吾吾,最后只说是"得罪人了",便匆匆挂了电话。

那晚我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满是德贵哥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待他三天后回到村里,我才从七大姑八大姨的碎言片语中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据说是因为他在一次重要会议上顶撞了一位市领导,加上平日里办事太过刚直不阿,不懂得"拐弯抹角",所以被借机打压了下来。

堂哥回村的头几天,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往日里最爱凑热闹的王婶子都不见踪影。

邻居见了他,也只是远远地点个头,然后快步走开,好像他身上有什么瘟疫似的。

我去看他的那天,他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柳树下喝酒,桌上只有一盘花生米和几根咸萝卜。

"德贵哥,"我喊道,"喝酒也不叫我一声。"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恍惚,好像在努力辨认我是谁。

"小辉啊,来,坐。"他给我倒了一杯酒,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

"乡亲们呢?咋都不来看你?"我试探着问。

"怕沾上晦气呗,"他苦笑一声,"官场失意,谁还搭理你啊。"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德贵哥——落寞、无助、甚至有些自嘲。

他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浑浊和迷茫。

"哥,没事,咱不是还有家吗?"我给他满上酒,硬要和他碰杯。

堂哥当25年官,半年前,他被开除回老家,村里人却都找他陪酒

他举杯一饮而尽,泪水却在眼眶里直打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到了第三个月的时候,村里的气氛却突然变了。

起初,是老支书登门拜访,带着两条"大前门"香烟和一瓶汾酒,说是要请德贵哥吃饭,聊聊村里的发展大计。

接着是村里新开小卖部的张老五,说是要感谢当年德贵哥给他家批宅基地的恩情。

再后来,村里的能人魏胜利也来了,说是想请教德贵哥关于养猪场选址的事情。

慢慢地,请他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一天甚至能有两三桌。

起初,我以为是乡亲们终于想通了,要来安慰他。

可有一次,我陪德贵哥去吃酒席,看到的场景却让我心凉了半截。

"贵娃儿,听说你还认识咱县里管教育的李局长?我孙子今年考高中,你看能不能..."老支书端着酒杯,满脸堆笑。

"德贵啊,我那块山地批不下来,你看能不能..."

"兄弟,我家那小子想去市里找个工作,你在那边人脉广..."

饭桌上,七嘴八舌的请托声不断,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德贵哥嘴里灌。

堂哥笑着举杯,一口一口地喝,眼神却渐渐黯淡下去。

那时我才明白,村里人找他,不是因为尊重他这个人,而是看中了他这些年在外头积累的人脉关系。

堂哥从一个受人敬仰的干部,变成了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工具。

这顿饭吃到一半,德贵哥突然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走了,留下满桌目瞪口呆的村民。

那晚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找到了他。

初夏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远处田野里的蛙鸣此起彼伏。

堂哥独自坐在石凳上,手里的"红塔山"明明灭灭,烟灰积了老长也不掸一下。

"小辉,你说我这二十多年是不是白当了?"他突然问我,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疲惫。

堂哥当25年官,半年前,他被开除回老家,村里人却都找他陪酒

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白发比半年前似乎又多了不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我的记忆里,堂哥一直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人,是全村人的骄傲。

可如今他却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老树,找不到归处。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组织上天天讲为人民服务,我信了,真心实意地干。"德贵哥深吸了一口烟,"后来慢慢发现,有些人嘴上说为民,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小算盘。"

"当年我去市里报到那天,全村人给我凑了五十块钱,那时候可是大数目啊。"他仰头看着星空,目光恍惚,"我娘拿出了压箱底的十块钱,是她一年的积蓄;你爹给了五块,说是卖了两只老母鸡的钱..."

"我发誓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让咱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可这些年,我在机关里忙着争名夺利,应酬走关系,倒把初心给忘了。如今回来,大家找我不过是看中了我的关系网,谁还记得我赵德贵这个人啊?"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年闹水灾,村里一片汪洋,是德贵哥跋涉十几里山路去县里求援,又带着解放军战士挨家挨户搬东西、修堤坝。

那时他刚参加工作没几年,裤腿卷到膝盖,在泥水里趟了整整三天三夜不休息。

后来村里评功臣,乡亲们都说德贵是头一个。

再后来村小学要撤并,是他跑前跑后,几次三番去市里据理力争,最终保住了学校。

那时候的他,眼里有光,走路带风,干事不计个人得失。

"哥,我记得。村里那些老人也记得。"我轻声说。

"娘在世的时候,常念叨你当初救了李大爷一家老小的事。王婶子到现在还说,要不是你帮着联系专家,她家老王的病早就没救了。"

堂哥当25年官,半年前,他被开除回老家,村里人却都找他陪酒

德贵哥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人这一辈子,到头来,能让人记住的,恐怕就是这些实打实的好事吧。"

我点点头:"那些虚名浮利,转眼就没了,但你做过的好事,村里人心里都有本账。"

夜深了,蛙声渐弱,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

我和德贵哥并肩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他的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堂哥变了。

他不再随叫随到地陪酒,婉拒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

村里有人背后嘀咕他"摆架子","忘恩负义",可他似乎全不在意。

倒是我着急,忍不住问他:"哥,你这样会不会得罪人?"

他呵呵一笑:"怕什么?我现在就一老百姓,还怕得罪谁?"

说来也怪,他越是这样"不合群",反倒有更多人找上门来,不过性质变了。

听说村东头的刘大妈想卖掉自家的几亩薄田,德贵哥主动去了解情况,得知她是为给孙子治病筹钱,马上给县医院的老同学打了电话,不仅联系到了专家,还帮忙申请了农村医疗救助。

村里的年轻人想外出打工,他就把这些年积累的人脉整理成一个小本子,写明哪些地方有什么样的工作机会,需要什么条件,有什么注意事项。

得知县里有教育扶持资金,他连夜写了申请报告;听说镇上有返乡创业政策,他组织年轻人开了培训会。

慢慢地,找他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但不再是为了酒桌上的吹捧和利用,而是真心实意地请教问题、寻求帮助。

有一次,我去他家,看见他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年轻人讲解如何填写创业贷款申请表。

堂哥当25年官,半年前,他被开除回老家,村里人却都找他陪酒

阳光下,他神采奕奕,眼神里又有了当年的那种光彩。

"德贵哥,你这是转行当农村顾问了?"我打趣道。

他摆摆手,笑道:"我这不是没事干嘛,总不能天天躺着喝西北风。"

一旁的年轻人插嘴:"赵处长可帮了我们大忙了!要不是他,咱们哪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政策啊?"

"别叫我处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德贵哥纠正道,但脸上的笑意掩饰不住。

转眼到了秋收时节,村里的稻子熟了,金灿灿的一片,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

这一年的收成不错,村民们忙着收割,院子里晒满了稻谷,空气中弥漫着丰收的气息。

德贵哥也下地帮忙,那双曾经拿文件签字的手如今沾满了泥土,脸也晒得黝黑,但却比刚回来时精神多了。

就在这时,县里传来了一个好消息——我们村小学改建的项目获批了!

要知道,这件事村里盼了好几年了。

老校舍年久失修,每到雨季就漏水,冬天北风呼啸,窗户关不严,孩子们冻得直打哆嗦。

前些年申请过好几次,都因为资金有限被搁置。

消息传来,村民们都欢呼雀跃,自发来到德贵哥家门前,敲锣打鼓,摆起了酒席。

老支书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德贵啊,这杯酒,是我们发自内心敬你的。要不是你帮着跑项目,咱们村的娃娃还不知道要在危房里上几年学呢!"

德贵哥有些不好意思:"这都是应该做的,别太客气。"

但我知道,为了这个项目,他跑了多少趟县里市里,熬了多少个通宵写申请材料,打了多少电话给昔日的同事......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德贵哥站起身来,举杯向乡亲们致谢。

堂哥当25年官,半年前,他被开除回老家,村里人却都找他陪酒

他说话不多,只是简单地表示:"我赵德贵虽然不再是什么处长了,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尽心尽力为乡亲们做事。不图名,不图利,只求大家过上好日子。"

简单朴实的话,却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许多老人的眼眶湿润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落叶归根",什么叫"官无所至,情有所归"。

德贵哥笑了,那笑容里重新有了光彩。

我知道,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是冰冷机关里的一个职位,而是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一个有血有肉、能为乡亲们做实事的普通人。

第二天一早,我去他家串门,看见他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膝盖上摊着一本笔记本,正写写画画。

"哥,写啥呢?"我好奇地问。

"给村里做个五年规划。"他头也不抬,继续专注地写着,"咱们村光景不错,土地肥沃,又靠近县城,应该大力发展蔬菜种植和乡村旅游。"

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的点子和构想,心里一阵感动。

"哥,你还真是闲不住啊。"

他这才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小辉,我这些年在外头,见过不少地方,学过不少东西。与其让这些经验烂在肚子里,不如用来帮大伙儿致富,你说是不?"

我点点头,心里忽然有种踏实的感觉。

这才是真正的德贵哥,不是那个为了官位勾心斗角的"赵处长",而是那个心系乡亲、两袖清风的赵德贵。

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连邻村的人都开始慕名而来,请教各种难题。

德贵哥的旧办公桌被搬到了村委会大院里,每天早上八点准时"上班",帮乡亲们解决问题、出谋划策。

堂哥当25年官,半年前,他被开除回老家,村里人却都找他陪酒

村里人亲切地称呼他为"赵顾问",比当年喊他"赵处长"还要尊敬几分。

冬天到了,北风呼啸,小学新校舍的主体已经完工,红砖碧瓦,崭新气派。

孩子们从临时教室搬回来的那天,德贵哥亲自去帮忙,还送了一套《中华古诗词》给学校图书室。

校长坚持要在开学典礼上请他讲话,他推辞再三,最后还是拗不过大家的热情。

站在讲台上,面对一张张稚嫩的小脸,德贵哥动情地说:"娃娃们,你们是咱们村的希望。书读得好不好不要紧,做人一定要正直、善良,心里装着家乡和乡亲。无论将来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简单的话,却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离开学校时,我看见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怯生生地拉住德贵哥的衣角:"赵爷爷,我长大了也要像您一样当官!"

德贵哥蹲下身,摸摸小男孩的头:"当不当官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做对乡亲们有用的人。记住了吗?"

小男孩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也许对德贵哥来说,失去官位反而是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不必再迎合、钻营,只需要本本分分地做事,踏踏实实地为乡亲服务。

春节前夕,县里来人,说是要请德贵哥出山,担任县里新成立的乡村振兴顾问团顾问。

消息一出,村里沸腾了,大家都来祝贺。

可德贵哥却犹豫了。

那天晚上,他找到我,说想听听我的意见。

"小辉,你说我该去吗?"他问道,眼神里满是纠结。

我想了想,说:"哥,这是好事啊,说明县里认可你的能力和经验。"

"可我怕..."他欲言又止。

堂哥当25年官,半年前,他被开除回老家,村里人却都找他陪酒

"怕什么?"

"怕又回到从前那种日子——整天应酬,斗心眼,做表面文章..."他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现在这种踏实的感觉,不想再失去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哥,那就告诉县里,你可以当顾问,但有条件——不要虚名,只做实事;不搞形式主义,只讲实际效果。以你现在的威望,他们会答应的。"

德贵哥眼睛一亮:"对啊,我现在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反而可以光明正大地说真话、办实事!"

第二天,他就去县里谈了条件。

没想到县里不仅全盘接受,还给了他更大的自主权——可以直接向县长汇报工作,避开中间环节。

"看来咱们德贵哥的威望还在啊!"村里人都这样说。

春节那天,德贵哥请全村人吃饭,大锅煮肉,自家酿的米酒,其乐融融。

席间,有人提议让德贵哥讲两句。

他站起来,举起酒杯,环顾四周,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

"感谢乡亲们这一年来对我的支持和信任。"他声音洪亮,"当年我离开村子时,想的是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如今回来才明白,无论官做得多大,倒头来还是要落叶归根。"

"官可居,可不居;名可得,可不得。唯有心安,方能立足。"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冲我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

"在外头这些年,天天忙着往上爬,却忘了初心和根本。如今回到村里,重新找回了自己,倒觉得比当什么处长都痛快!"

众人大笑,纷纷举杯。

老支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德贵啊,你这一生起起落落,到头来还是没忘本。咱们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谁是真心为民的,谁是假意图名的,大伙儿都看得明白!"

堂哥当25年官,半年前,他被开除回老家,村里人却都找他陪酒

德贵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做人嘛,不就图个心安理得?"

酒过三巡,我看德贵哥有些微醺,便扶他到院子里透气。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凉意,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小辉,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大的收获,不是当上什么处长,而是现在这种被乡亲们真心实意需要的感觉。"他靠在院墙上,仰望星空,"当官不难,难的是当个对老百姓有用的官;做人不难,难的是做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

我点点头,心里忽然明白了许多。

官做不做得成,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活着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德贵哥卸下了官职的枷锁,反而找到了更宽广的天地;失去了职位的光环,却获得了更真挚的尊重。

这大概就是他的归处——不是高高在上的权力宝座,而是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这些与他血脉相连的乡亲。

官归何处?归于民心,归于本分,归于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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