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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跟你们说话的有两个人,一个成年韩红,一个 9 岁韩红。韩红本人承认 9 岁那个才是占上风的。
在 1 小时的拍摄时长里,9 岁的韩红大概抓住机会出来了两次。一次是猝不及防掉了眼泪,哭了一分钟。一次是突然闭上眼睛,哼起《阿甘正传》电影开头的一段旋律。
拍摄现场很安静。9 岁的韩红闭着眼睛回忆那段电影:“一片羽毛就这样落在了阿甘的脚下,他拿起来夹到书里面,生活就像巧克力,妈妈说,你不尝永远不知道下一颗的味道。”
韩红平时给人的印象像个战士。有她出现的报道里,高频词汇是“歌王”“慈善”“说话直”。
但在这次世相访谈里,韩红主动使用了非常多跟“强大”毫无关联的词形容自己:
很分裂,心智停在 9 岁,心里有个小孩,敏感,脆弱,易哭,捣乱,不爱说话,不乐意被安排,有点傻,很矛盾,容易相信人,但从来不怕坏人。
在访谈视频里,你能看到她很不同的样子。
采访韩红的缘由是她新出了一本名为 《我与蒙面诗人》的 诗歌散文集,之所以要蒙面,是因为她对写东西这件事太过羞涩。 这种羞涩很容易被理解,因为我们看完书之后产生两个强烈的感受,一是“孩子”这个意象,太常出现——孤独的孩子,无家可归的孩子,提着灯不想长大的孩子。
二是她主动写了许多很私人的、可以被称作是伤疤的记忆。之前我只在她的好友、主持人张越的文章中看过这段故事——她小时候几乎成了孤儿,爸爸去世,妈妈把她送去北京奶奶家, 她的一生就被卡在了那个时间。“她的情感及与人互动情感的能力停留在了那个年纪,从此以后都是谋生:与卖冰棍儿的奶奶相依为命、在胡同跟一群孩子打架斗殴以求得一席之地。”
现在,韩红用文字补充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细节。比如独自一人登上火车度过三天三夜,包袱里能吃的只有一袋动物饼干。火车经过隧道,她总觉得那漆黑的山洞中有鬼。在火车上不得安眠,她思索要做些什么才能让新家人不嫌弃她。下火车后到了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起扫帚扫地。
“这是我进了叔叔的家门做出的第一个动作,于是奶奶问我:‘大晚上的为什么扫地啊?’我说:‘奶奶,我喜欢干活,我不喜欢吃肉,不爱睡懒觉,我会好好学习的……’”
韩红跟我们说,她身体里那个 9 岁小孩儿从来没有消失,留下了一辈子的伤口。小孩 有时候喝完酒会出来,不愿意参加某些商业活动时也会出来,坐在马路上看行人时会出来,看《海上钢琴师》时也会出来,她觉得自己跟一辈子不下船的 1900 像极了,她的一生好像也在一艘船上,世界就是船头到船尾这么大。

但小孩的力量很强大。用韩红自己的形容就是,哪怕周遭是一片肮脏的海洋,小孩跳进去会变成一粒漂白粉,至少让这一片海洋变得清澈。做慈善是因为她身体里有这个小孩,帮助陌生人也是因为这个小孩。至于为什么能给出这么多爱,是她和天之间的事情。
“如果这么多年不是我骨子里的这个小孩去占领上风,恐怕我也一定随着这时代的洪流变质。”
跟韩红见面前,韩红刚跟主持人张越完成了一场读者见面会。她俩相识于 1997 年,友谊一路持续到今天。张越总担心她胡说八道,说一些不能播的话,因为孩子有多纯真韩红就有多纯真,孩子有多 可恶她就多可恶。很多年前她们展开过一次对话:
韩红问,他们为什么骂我?张越回答,因为你胡说八道自己招的。
那怎么才能不挨骂呢?张越说,没法儿教,你的单纯感性憨厚热情跟你的傻瓜粗鲁无礼唐突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丢了一面另一面也不存在了。如果你学会了看眼色知进退,你的创造力可能就消失了。
“也行。”韩红就认了。
于是 9 岁的韩红一路长到今天。下面是韩红在世相访谈的讲述。

讲述:韩红

新世相的朋友,你们好,我是韩红。
我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被拍,也不喜欢这样面对镜头去接受访问。如果是我体内的小孩,她现在可能就会对你说,对,我写了本书,然后我写的也不怎么样,好坏参半,你自己看,然后她就走了。
我抗拒访问不是说耍大牌或者怎么样,是因为说多了以后可能作品就离你远了。今天一直在压着她,让她别闹。
其实我称我自己是小屁孩儿,和年纪没有太多关系,和心智有很多的关系,因为心智不是那么太成熟。
好像我那个年龄就一直停在 9 岁,独自到北京来,北漂,永远地放在那里。这是撕裂在我心里巨大的一个伤口。

我不知道船驶向何方,我不知道远方有多远,一切的未知恐惧给一个 9 岁的孩子,其实造成了我直到今天的一辈子的恐惧,所以其实我是怕人的。
我是一个非常分裂的人,在舞台上当我拿起话筒一定是另外一个人。当喧嚣远去,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从 16 岁当兵的时候,准确地意识到我体内有两个人。班长、连长让你干的事儿你就不想去,这 9 岁的就跟 16 岁的干,9 岁小孩是干赢了,但是被连长叫到办公室一直罚站,这都是小孩捣的乱。
小孩儿从来没有消失。我有时候喝完酒会哭,一下就露馅了,特别脆弱,就反正撒娇,真的撒娇,就小朋友一喝多了,想起受委屈的事哭鼻子。
确实是跟我工作的团队不容易,我不是惯着我自己,我觉得那个才是真实的我。今天中午我跟我经纪人 battle 了两个小时,她让我去干的活,我就不想去,然后小孩就急了,小孩说你信不信我跑。
那么成年的这个韩红就会说,你这样不可以的,要生存的,对吧?你还要做公益,帮助那么多人,你不去赚钱你怎么弄啊?我天天跟自己打架,其实很累的。
网络上之前有一个黑马,她是中国最新的嘻哈 rapper,名字叫 XXXL,很多人不知道是我,那个照片你们要是看到了就知道是我。因为有一半藏族血液,我妈妈给我编过满头的小辫,然后这个小孩喜欢打拳,戴着拳套,她不恐惧坏人,不怕你多高多壮,她敢打你,她率真、直率、骄傲、狂妄,她愿意把自己燃尽去照亮他人。
大人其实干不过小孩。因为小孩她太过澄澈干净了。哇,哪怕周遭是一片肮脏的海洋,这个小孩跳进去会变成一粒漂白粉,让你这一片海洋至少变得清澈。
所以你说她的力量有多么的大?如果这么多年不是我骨子里的这个小孩去占领上风,恐怕我也一定随着这时代的洪流变质。在一个鼓励大家你骂我我骂你、你诋毁我诋毁你、你踩我我踩你、争番位的一个当下,小孩如果不占上风,没有今天的韩红。

我是 1900 和阿甘的结合体。
真的,我反复看的电影有三部,第一部就是《阿甘正传》,那个是指引我走上正确的公益之路的一部电影。它让我从中学会了很多东西,学会了简单,学会了没有势力、不求回报的一种给予。以前的良好习惯是一周看两次,就用它来做教育自己的一个片子。
阿甘跟我也很像,其实看起来有点像傻子。也不会算数,出去买东西给人多少钱,人找我多少钱都不看,直接就揣兜里了,因为也不会算,就干脆甭算了,就选择信任所有。
另外一部电影是《天堂电影院》,也看《辛德勒的名单》,这些电影都已经注入到我的身体里了。
我最喜欢的是《海上钢琴师》,1900 跟我太像了。其实他很幸福,因为他每天都在弹琴。离我第一次看至少得有个十来年吧?那哇哇哭,哇哇哇哭,简直觉得就是自己,他在那条船上,难道我不是在我心里的那艘船里面吗?
我的一生好像也在一艘船上,我身处的世界或者环境,其实就是船头到船尾这么大。我也曾想过登陆到陆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当我发现我自己依然恐惧的时候,我还是会回到我心里的那艘船上。我只能在那艘船上弹那一架快要散架的钢琴,那才是自在的我。

他不下船,因为他不知道下船之后哪里是他的栖息之地,他不知道下船之后会有多少的恐惧,那么大的一个大千世界,他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我们有共同的对未来未知的恐惧和向往。

我也一样,我在部队待了很久很久,最终从部队出来之后也一样,有很多地方邀请我,我不敢去。我不会做生意,也不想做生意,我害怕,我怕人骗我,所以我始终没有下海,我也没选择躺平,所以我就做一个自由的艺术家,写写音乐,写写小说,做公益,没了。神仙,嘿嘿。
我的生活现在就是这样,想在山后有亩田,种完太阳就冬眠,懒拥秋月啜山泉,睡在云里躲清闲。
我喜欢坐在马路上看人走路。对,这旁边坐着俩小哥们,其中有一个就跟我一起坐在马路边上,看别人走路。没别的,就是看别人走路。随便找一个马路,随便就坐地上,我们上次坐得还挺久的,人家以为我们有病呢。
我不怕看,来往的人认出我还打招呼,韩红老师干嘛呢?我说,坐着呗。什么都没想。
我其实有时候在这个世界里挺抽离的。因为我从小当兵,确切地说我是习惯了一种规矩,没有现在人这么自由放肆啊。但是时代走到这里就该是这样,所以大家慢慢去接受它就好了。我接受不接受没关系,我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觉得我是个奇葩,就每走一步,像梦一般。小时候唱歌想成为一个特别棒的歌手,真的成了。然后从小梦想成为一个指挥家、作曲家,鼓捣几年鼓捣出来了。
现在居然还出书了,当时就问我经纪人真发吗?她说真发,我说我不信,我说这不得让人骂死吗。
小孩这一点特别好,小孩不盲目自大。真的,你比如唱歌这个事那就当仁不让,那歌王就是我。对写书这事就客气点,其实羞涩。
《球鞋》其实写得最畅快。这篇跟 9 岁坐火车来北京那篇,其实是一个大稿,被拆开了。
后来那个小孩到了北京之后,她还是在逐渐成熟的。虽然在一个贫穷困窘的家里,但是她得到了非常平等的爱和照顾,所以她虽然身上一直有伤,但是没有影响她的健康。可是越大越发现还是影响健康的,因为她时不时会有一些抑郁。

我是北京大栅栏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冬天我看到一个卖红薯的小商贩,他在寒风里戴了那种遮耳朵的帽子,好像他有四只耳朵,两只用于现在,两只始于未来,两只听当下,两只听未来。他好像能听懂另外一个世界的语言,在我看来有四只耳朵在扇乎。
我再去重回大栅栏那儿的时候,大栅栏已经变了,变成外地人特别多的一个商业的街道。那天我就坐在那里看人来人往,看大家的鞋,突然想起来,这跟我小时候看到的鞋不一样。
我人生中第一双球鞋是蓝色的,是姑姑穿剩下的,大拇哥都在外面。我们学校开运动会,老师要求所有孩子穿白球鞋,我又不愿意跟奶奶说,让她花钱买。因为穷。我就把那蓝色的球鞋给找出来了,第二天上学提前一个多小时我就去了,进教室用整整一盒白粉笔,把这蓝球鞋涂成白色。
但是你跑步一圈下来,白粉笔一没,球鞋就露出来原来的蓝色了。哇,老师劈头盖脸地骂,妈呀,还让班长去家里告状,说你们家韩红标新立异,人家都穿白球鞋,就她穿一蓝球鞋。
这一篇是写得够狠的,我的奶奶把我摁在床上打屁股,每打一巴掌就问我一句,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按照学校的规定?
我说,奶奶,你打我也不让你花钱给我买白球鞋。你打吧,你打着打着我就长大了。
我也是不愿意去回首那不堪的日子,因为那些伤疤被撕开之后,鲜血淋淋呈现,还要用文字把它描述出来,这是很撕裂的一个蛮神经质的行为。
所以写书特别畅快,文字的力量太大了,它是你所有蒙冤的开解物,是你所有怯懦时候的一盏灯。
你想说的话,你想骂想恨的,全部都放在文字里,我觉得文学这点是特别高明的。看得懂就看得懂,看得懂就会有人懂你,有人懂你,你就会释怀一些。
音乐也一样。纯音乐是无词有声的,诗歌是有词无声的,都是抵抗,都是战斗,都是很锋利的武器。


对,我就是吃着委屈长大的。我这人从小吃苦,现在大了就特别受不了人家对我好。人一对我好,我就有点不知所措。
我觉得这正是因为我在一个匮乏的环境里,在一个缺爱的环境里成长,得到了很多人的爱、关怀、提携、帮助,才有了今天。之后想把爱源源不断地产出给陌生人,这都是有因有果的。
爱和支持,这个太多了。我第一首歌的制作钱和 MV 钱,是我奶奶卖冰棍一辈子的钱。我记得非常清楚,她的枕头扯开,都是攒的现金。有 1 块钱的、 10 块钱的、 5 块钱的,甚至还有钢蹦,然后也给了我一个存折。
我记得我拍那首 MV 其实拍得很粗糙的,但是连上路费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共花了 2 万块。奶奶的 2 万块,这种支持还不够强大吗?这种爱还不足以化掉我身上的冰吗?
其实我是在爱的包围中长大的,虽然家庭拮据,但是我是有爱的,被爱滋养的孩子,再把爱还给世界。
当然爱的是陌生人。我跟别人不一样,可能我天生下来有责任,我感觉上天赋予我一种责任。你要问我为什么帮那么多陌生人,我只能回答你,那是我和天之间的事情,我在很享受地服务于自己的心灵,爱不会(枯竭),因为我已经是这样的一个人了。
其实爱跟海也有关系,因为它博大,对吧?它有胸襟,然后它也是深不可测的。
我写过一个小随笔,我不是一个伟人,也不想成为小人,我要做个矮人。
其实是两本小说让我有了这种感受。第一部是《铁皮鼓》,还有一部是英国作家毛姆的《刀锋》,我爱的不要不要的。
我就发现,我自己做公益往往会被人称为是明灯、是引路的,有一段时间也觉得自己挺了不起,是英雄。
后来我发现,我不是个伟人,其实我就是个俗人,只是不是一个粗俗的人。但我也不想成为小人,因为我是肯定不会去害别人的,龌龊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那我想来想去,我是个什么人呢?那我做个矮人。《铁皮鼓》里面的小朋友有侏儒症,他一直那么矮,我反而很羡慕他。我觉得做个矮人真好啊,你看你们成年人的世界这么脏,你们好辛苦啊,你们要赚钱,你们要面对所有复杂的周遭,小朋友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在小矮人的心里和眼里,世界特别大,对吧?广阔无边的道,所以他永远做不了井底之蛙,因为他看世界永远这么大。也因为看世界永远这么大,从而保持童真。
小孩儿其实是一种天性,我亦如此。如果我的体内没有藏着一个小孩的话,没可能有更多孩童一样的语言,不经过大脑的语言。张越老师刚才也讲,她会担忧我到今天,我一直都保持我的坦诚和孩童般的答案给记者们,保持童真的同时还能安全地在这里,的确是我本浮沉得天爱,愿化细雨润渔樵。
几十年来我只喜欢唱歌,几十年来我只想做个坚韧的人,几十年来我是个固执的人,身体里有一个还未成熟的小孩撒欢,看世界就这么大。所以你把我当作一个小孩,一个矮人就对了。

晚祷时刻
“时代走到这里就该是这样
我接不接受没关系
我在我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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