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北风从巷口一路刮到我家门口,姥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外,肩上的军绿色帆布包上飘着几根白毛,冷得直哆嗦。

我妈站在灯下,眼白里全是红血丝,扯着门把手没让开,只吐了六个字:“爱去哪去哪。”

门缝里,姥爷抬了抬眼皮,像是没听懂。

其实听懂了,他只是没想到这句话有一天会出自我妈嘴里。

我爸在身后递了杯热水,手却在抖,瓷杯沿哆哆嗦嗦撞在玻璃茶几上,叮的一声,把屋里紧绷的空气撞裂了一道缝。

我的心被那声叮敲了一下,疼得直抽。

我没敢出声。

我知道,这不是两个字能解释的事,也不是三五天积下的恨。

它像咸盐一样,年复一年往伤口里撒,撒到今天,终于结了一层硬壳。

故事应该从两年前的春天说起。

那时我正准备考驾照,我妈每天在电动车上给我跑补习班,耳朵里塞着我爸留下的那只老蓝牙,来回接电话。

电话最多的,是从老家村口打来的。

大舅的,二舅的,甚至是隔壁婶子的。

内容都差不多,先是打听我妈最近身子骨怎么样,再随口提一句:“听说咱村要拆了,政策下来了,补偿不少。”

我妈不太爱说话,总是嗯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

路边的刺槐树发了芽,风里带点绿豆般的青涩味儿。

我妈说,拆了好,姥爷年纪大了,住平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住楼房就舒服了。

她说着,眼神里有光,是我很久没见过的那种,像开春的河水,刚解冻,软软的,亮亮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所谓的“住楼房”,对我们家来说,只是别人嘴里的一个名词。

我妈是家里老大,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姥姥早走,在那个秋天的上午,南墙根的葵花都打了瓢,我妈给姥姥擦身,嘴里念叨着“妈你放心,等弟弟们成家,我都管”。

她的手生得粗,指节上裂了口子,碰到水就疼。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二十来岁,背还不酸,眼里也没有血丝。

后来这话应验了。

大舅结婚的彩礼,有三分之一是我妈从嫁妆里拆出来的。

二舅的学费,到高中那年,姥爷咬着后槽牙说没钱了,我妈拿出自己做衣服攒的那点零钱,握成一团,塞到姥爷手里。

她从不记账。

就像从不记得自己在娘家干了多少年活,扛麻袋,养猪,给地里打药,夜里被蚊子叮得满腿包,早上起来照样下地。

我们家这种忘本不是不记,只是不愿提。

直到拆迁的风吹到村口,带着一股子甜腻的味道,像突然到了年根,该分肉了。

“大队说了,补偿按户口来算,谁的户口在这个院子里,谁就有份。”

电话里的二舅故作平静,却掩不住喜气。

“姐,你户口不是早就迁出去了嘛。”

那天晚上,饭桌上有一盘红烧肉和一盘炒芹菜。

我爸夹了块肥肉,嘴唇上亮亮的,说,户口是户口,可当年盖房子的砖你妈背的,家里穷的时候你妈贴的,多少也该有点记念钱。

我妈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厉害又软,她说我啥也不图,爹娘住得好就行。

我爸叹气,说人不能太软。

我妈笑了一下,说那是我爹娘。

春天的雷打了几下又停,像故意留着后劲,到了夏天才噼里啪啦把雨劈下来。

拆迁正式开始。

村口的大槐树被围起来,工地的围挡上贴了“拆”字,红得刺眼。

大舅领着二舅拿着一摞票据,跑前跑后,签字,盖章,和施工队的人说笑。

我跟我妈回了一趟老家。

老屋的西墙已经被挖掘机敲开了一个大洞,里面露出土红色的砖心。

风从洞里穿过,带出一点潮味,夹着灰。

姥爷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根旧烟袋,眼睛好像没焦点。

我妈蹲下身,给他掸掉膝盖上的灰,说爸,你别难受,住楼房好,出门就有电梯,隔壁还有花园。

姥爷嗯了一声,嘴里叼着烟袋,没点火。

大舅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补偿清单。

我凑过去看,字不全,但大概能看懂:宅基地面积多少,房屋面积多少,货币补偿多少,安置房套数两套。

两套。

我的心砰一下撞在嗓子眼上。

我妈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灭了。

她没问。

走的时候,二舅拎了两袋米给我们,说拿回去吃,姐,咱家拆了,过几天上楼房,你有空回来看看。

我妈点头,说你们把爸照顾好。

三个月后,安置房钥匙发了。

我在朋友圈看到大表嫂发的照片,站在新小区的广场上,喷泉旁,孩子穿着新衣服,一脸憨笑,配文是“新家新气象”。

我妈把那条朋友圈看了又看,手往衣服上一抹,像要擦掉什么。

那一年的中秋,我爸提着两箱月饼,一箱苹果,想跟我妈回去看看。

走到村口,大舅把我们拦下了。

他说,姐,政策严着呢,安置房实测下来少了一点,钱也没多少,咱都是穷人,你别跟我们提钱的事。

我爸脸上的笑没掉,不急不躁,说我们没提钱,回来看爸。

大舅咳了一声,说爸在楼上睡呢,今天不方便,不如改天。

我站在小区门口,抬头看那一栋栋一模一样的楼,白白的墙,蓝蓝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光,眼睛酸得不行。

我妈没说话,她往旁边站了一步,像是被人挤到的,又像是自己让出来的。

大舅看她不说话,底气更足,说姐,别怪我嘴快,户口不在,你也知道,这事我左右不得,村里说了算。

我爸冷下脸了。

他说,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你们觉得我们是外人。

大舅笑,说谁说了,咱是亲兄妹,血浓于水。

我妈那天一直没吭声,直到大舅把“血浓于水”四个字说出来。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却没掉出来。

她说,我在这院子里扛了一辈子水。

说完她转身就走。

我追上去,她眼圈红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像刚从风里回来。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心里生了根刺,不敢碰。

直到第二年的腊月二十八,这根刺彻底扎透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厨房洗菜,外面风比前几天更硬,像拿刀割人。

门口响了几声拖拐杖的声音,还有人说话,声音熟,语气一点也不生。

大舅笑吟吟,说姐,年都到了,我们把爸送来,你照顾几天,年后再接走。

我妈从卧室出来,擦手,眼睛一眯,说送来?

二舅从门后出来,拎了两袋苹果和一袋白面,笑,说这不轮流尽孝嘛,大家心里都有杆秤,公平着呢。

我爸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搬椅子,说快坐快坐,外头冷。

姥爷站在门外,背在风里弯得更厉害,像一面被风吹折的纸风车。

他的眼睛在屋内屋外转了转,最后停在我妈脸上。

我妈没让他们进。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砭骨的腊月风,逐字逐句地说,爱去哪去哪。

那一刻大舅的笑僵住了。

二舅有点恼,说姐,怎么讲话呢,咱爸咱妈的时候,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娃娃有娘像个宝,如今咱爸就不是你爸了?

屋里陷入一种难看的沉默。

我爸赶紧打圆场,说都进来坐坐,话坐下来慢慢说。

我妈却把手往身后一摆,挡住门,背挺得很直。

她说,轮流尽孝可以,先把账算清。

大舅的脸一下就沉了,说啥账?

我妈慢慢把话说出来,像一口一口把多年没嚼碎的东西吐出来。

她说,去年你们拿了两套房,拿了多少补偿,我不问,不图,我只是问,当初你们跟我说的那句“等拆了,给你拿出一份”,是哄孩子还是哄我?

我妈看着他们,眼睛里有冷光和湿气。

二舅哼了一声,扭头吐了口痰,说那是以前说的,现在政策这回事哪能说得准。

我忍不住问,政策变了,人心也跟着变?

大舅眼珠一瞪,你个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爸拉了我一下,手里都是汗。

我妈往前走了一步,挡住我,说我没要你们的钱,我要你们的心,我要个念想。

她指了指门外的风,说世上这股风我受过,你们受没受过?

二舅烦了,声音也高起来,说姐,别扯这些没用的,我们今天是来把爸放你这儿的,年后我们再接过去,轮着来,公平的。

我妈冷笑了一声。

她说,公平?

她指着我的鼻尖又指了指自己,说我和这娃吃了多少次馒头啃咸菜,给你们掏了多少回钱你们忘了?

她的手伸进柜子里,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些旧票据,纸角都卷了。

她一张一张拿出来,医院的交费单,药房的清单,去年春天姥爷住院,她垫了三千五百。

大舅看了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这干啥,都是自家人,认得那么真,难看不难看?

我妈把那袋子往桌上一拍,说难看,有些东西就是要拿出来看。

她的眼眶红了,鼻腔里发出短促的气声,她没哭。

她说,轮流尽孝可以,但是写个赡养协议,每个月谁出多少,给老人的钱统一打卡,卡在老人名下,密码在老人手里,每个月去看一次,不能推。

二舅一听笑了,说姐,你咋学会这个了,打卡,还密码,谁跟你玩这些城里把戏。

我忍不住了,说这不是把戏,这是法律。

我从书架上拿下民法典,啪地摁在桌上。

我说,民法典上写得清清楚楚,赡养义务由所有子女共同负担,不能推卸,不能无理拒绝,不能要求一个子女全部承担,你们要轮流,可以,我们可以去社区签个协议,村里盖个章,谁不执行,老人可以起诉,你们也可以被诉。

屋里一下安静了。

二舅抬了抬下巴,往我爸那边看,似乎期待他当他那块缓冲垫。

我爸咳了一声,说孩子说得不算,咱都是亲戚,说话别太冲。

我没搭理他。

我看向姥爷,他一直没坐,手还攥着那只旧烟袋,烟膏儿都干了,抠一下就哗啦啦掉屑。

他的眼睛在我和我妈之间来回转,像想说什么,又像在找谁的眼睛躲。

“我——”

他刚开口,话被风堵回去了。

我妈转头对着他,声音软了一点,说爸,您放心,我们不是不养您,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不养您,但是要公平,要清清楚楚,咱签个字,别等哪天又有你们两个弟弟把您往我们门口一放,说句‘姐你是女儿,你有义务’,然后再扭头走了。

大舅的脸色开始发青,他瞪着我妈,牙咬得在动,说你这是啥意思,嫌我们推人不是?

我妈说我嫌你们推人不是。

她尽量平静,说去年你们把爸送到我们家,晚上我给他焐脚,给他煮面条,他吃完说好吃,说味儿像以前我做的,我把锅刷了,洗脸去的时候看见手机里你们的消息,说“姐这人就是好糊弄,往她那儿一放,她能笑着给你熬汤”,二舅,你发的,别不认。

二舅脸腾一下红了,扭头狠狠瞪了一眼他媳妇儿,像是怪她没删干净聊天记录。

我妈说,我不是好糊弄。我只是忍。

她一字一顿地吐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硬硬的石子儿,砸在地上,砰砰响。

大舅看事情不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转了个弯,说那好,签就签,你说怎么签。

我妈没回他,她走到桌前,把那摞票据按了一下,又把民法典翻到相应的一页,读给他们听。

读完,她拿出一张纸,写:“赡养协议”。

字写得很直,不漂亮,但清楚。

她写每个月每家承担一千五,第一个月轮你们,第二个月轮我们,第三个月轮二舅,每个月给老人几次日常生活费,遇重大疾病各家按比例承担,老人持卡,密码由老人掌握,子女共同保管一份账单,季度公示。

她写完递给他们,说你们看看,哪不合理说。

大舅拿过纸,嘴角抽动了一下,像被冒犯了。

二舅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姐,你这当老师呢,还季度公示。

我说这是尊重,是把老人当老人,不是当包袱。

二舅将纸扔在桌上,笑嘻嘻道,那你让老人签字呗,他认你这协议?

我妈转头看姥爷。

屋里的风小了,窗帘慢慢落下来。

姥爷的眼睛终于落在纸上,他伸出手,手指头抖得厉害,仿佛那纸是火。

他抬头看了我妈一眼,又看了大舅一眼。

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签吧。

这声叹气又长又细,带着一种被岁月磨平的无奈。

大舅的脸扭了一下,像被人扇了一掌。

他被这声叹气打掉了些火气。

他伸手去拿笔,手指也抖了一下。

那天,他们签了字。

我们把协议拿到社区,社区的张主任看完,点点头,说挺好,这样以后有个凭据,老人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没人管。

她找出公章,按了一个红印。

纸上那一团红,像我们心里憋了很久的那口气,慢慢散开。

事情暂时稳了下来。

姥爷住进我们家里,住了七天。

我妈每天早上五点起,煮粥,蒸馒头,给他做玉米面窝窝头,晚上又给他焐热水袋,给他搓背。

我们家很久没这么安静过。

我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偶尔能听见我妈在厨房和姥爷说话。

她说,爸,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给我织的那双毛袜子,线是从旧毛衣上拆的,我穿了两年。

姥爷说记得。

他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

他又说,你小时候很瘦,梳着两根羊角辫,不爱哭,打了骂了都咬着牙不吭。

我妈笑,说你还打我呢。

他“哼”了一声,说那时候穷,穷得没脾气。

他们就这么说着,像在把一些过去的碎片拾起来,又往缺瓷的碗里拼。

我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不紧不慢地和解,至少过一个过年。

然后就出事了。

第八天的晚上,二舅没来接人。

我妈给他打电话,打了十三个,他接了第十四个,声音很吵,像在牌局上。

他说姐,今晚实在走不开,明天。

我妈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第二天也没来。

第三天,我妈没打电话,拿起协议,照着上面的条款,发了一条微信,说“如不按期履行,将以此协议向社区申请调解,并保留起诉权”。

这次二舅回了,回了一个大笑的表情。

我妈就去社区。

张主任看到我们,眉毛皱了一下,说又咋啦。

我妈把协议给她看,说他们不来履约了。

张主任当着我们面给二舅打电话,电话那头支支吾吾,说车坏了,老婆感冒了,孩子要考试。

张主任“哦”了一声,说那你把钱打过来吧,你们不是说公平么。

钱没打。

我们去村里,村里书记认识我妈,从小看着她长大,他叹气,说现在的人事多,你们签的协议是好,但是执行起来难。

我说难也要执行。

我们把这话又一次放回去了,空气里像挂了根线,大家都看见了,就是各自绕着走。

到了第十天,姥爷说想回去。

他坐在沙发上,背挺着,眼睛却有点空,说楼上的阳台上有一盆仙人掌,没人浇水该蔫了;厨房的抽油烟机声音大,我回去找物业修一下;小区门口卖烤串的,晚上不办证就刺鼻。

他像在报路况。

我妈把围裙一摘,说我送你。

她没看我。

我不知道她眼睛里是不是有水,因为她把头偏过去了。

我们把姥爷送回去,进了电梯,镜子里照出四个人,四张脸的表情不一样。

姥爷挺直了背,像怕镜子里的人看见他的弯曲。

下了电梯,大舅在楼道口等我们,脸上堆笑说,姐,辛苦辛苦。

我妈把钥匙交给他,说签字写着你们按时履行,你别忘了。

他说怎会呢,咱都是一家人。

我们回家,风还那么冷。

我以为事情会慢慢悠悠走下坡,像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把那张协议熬过去。

直到姥爷住院。

四月中的时候,他在楼下晒太阳,不小心踩空台阶,膝盖磕出血,送到医院,医生说看着不大,里面伤着了,需要住院观察。

我妈接到电话,第一时间去了医院。

她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姥爷躺在病床上,盖着蓝白格子的被子,眼睛闭着,嘴角往下撇着,像个不高兴的老孩子。

我从单位请了假往医院赶,路上接到大舅的电话,他声音低低的,说姐,你先垫上钱,我们马上到。

我妈没说话,掏出卡去缴费,排在一群人后头。

轮到她的时候,刷卡,机器上显示余额不足。

我妈愣了一下,换了一张卡,再刷,成功。

医生让家属签字,签名字的时候,手上的汗把纸都打湿了。

我赶到的时候,她在走廊凳子上坐着,肩膀一垮一垮,好像撑着的那根骨头突然被人抽掉了。

我拿纸给她擦额头的汗,她声音很小,说二舅来过,拿了爸的卡,说帮忙取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给二舅打电话,他换了个号码,怎么打都不接。

我把电话拿给我妈看,问她要不要报警。

她摇摇头,说再等等。

我没忍住,质问她,为什么总是等等,拖到最后大家都当这事不重要了。

她看着我,眼神疲惫又笃定,她说我等的不是钱,我等的是他们的心回来。

我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冷,说心值几个钱。

她没骂我,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像古老的水井里落下一滴雨,一圈圈地往外晕。

晚上,我把那份协议拿出来,拍照,发到家族群,文字写得干干脆脆:“根据第几条,你们应当承担费用,请在明天中午之前打到医院账户,如不遵守,我们将向法院申请支付令,并对相关责任人提起诉讼。”

群里瞬间炸锅。

三姑六婆都冒出来了,谁谁打字谁谁语音,眼看着就要演成一个群口相声。

有人说我们小题大做,有人说一家人了还弄这玩意儿,不孝。

有人直接@我妈,说老大,女人嫁出去,就是外人,你挑这个头做什么。

我靠在病房窗边,看见楼下的路灯把地面照亮成一块一块,像被切开的豆腐,心里的那股火沿着骨头往上蹿。

我打了一段话又删掉,打了一段又删掉,最后只留下八个字:“我是法律上的近亲属。”

我妈没看手机,她在床边给姥爷捏手指,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捏。

她捏到拇指的时候,姥爷突然睁开眼睛,眼白浑浊,眼角有泪。

他说,对不起。

我妈愣了一下。

她扯了扯嘴角,像在笑,说爸,说啥呢,说对不起给我干啥。

他的眼睛里有风,有土,有这些年的天。

他说,我答应你的,我没做。

他的声音轻得像蒸熟的馒头掐一下就起坑,又跟着回弹。

我妈的嘴唇抖了一下。

她握住他的手,说都过去了。

那天夜里,我在医院走廊走来走去。

窗外风把树梢吹得东倒西歪,护士推着车子过来,轮子压在胶地上,发出稳定的咕噜噜声。

我给一个同学打电话,他在市里的律所。

我问他,这样的拆迁补偿款,他们不给女儿算份,我们可以告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拆迁款不是遗产,不一定按继承分,它属于被征收人,也就是权利人的补偿,按户口、按房屋登记或者按村规民约分配,很多地方女儿户口迁出就很难分到,但如果老人承诺给了你妈一份,且有证据,就有机会按“赠与承诺”主张;另一个角度是你们可以签赡养协议,严格执行,另行约定,如果他们不履行,你们起诉,可以的。

我说我们签了,村里盖了章,他们还赖。

他说,那就起诉。

他说起诉不是撕裂,是把话说清楚的最后一条路。

我挂断电话的时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第二天,大舅和二舅还是没来。

我去了法院,咨询怎么起诉。

前台的小姑娘抬头看我,眼睛清清的,说你写个诉状吧,诉赡养费,主张你妈和他们共同承担,你们履行了,你们垫付的,你可以要求他们偿付,附上协议,医院单据,社区公章,没问题。

她说完,微微笑了一下。

我拿着空白的诉状,觉得手里拿的是一根不太稳却能站人的棍子。

我把诉状写了,贴了窗花一样把证据贴在上面,递了上去。

回到医院,病房里的空气闻起来像消毒水和肉汤混在一起。

我妈正在给姥爷喂粥,粥入口不烫,稠度刚刚好。

她抬头看我,眼睛里有疲惫也有一点亮。

我把递交回执给她看,她看着那盖好的红章,点点头。

那天下午,大舅终于出现了。

他一进门,先是叹气,说路上堵得要命。

我不说话。

我妈把回执给他看,他的脸一下就僵了,嘴角抽抽,吐出四个字:“至于不至于?”

我妈说至于。

她的声音很平,她说你不至于,我就至于。

二舅晚了一步,进来就跟我们所有人打哈哈,说姐姐好,外甥好,老爷子今天好点没。

我把眼睛从他身上挪开。

他看到桌上的回执,脸色变了一下,装作没看见。

我们把账算得清清楚楚,他们背后嘀咕,也在我眼前发火,但他们再也不敢当着我们的面说“你们尽孝是应该”。

后来,法院调解。

调解那天,法官是个女的,眼镜后面的眼睛琢磨得到她看透了很多家务事。

她让我们都坐好,说大家都别激动,赡养是责任,不该谁推谁躲。

她一条一条读我们协议,又问他们承不承认。

大舅的手搓了一下裤腿,说承认。

二舅磨磨蹭蹭,有气无力,说承认。

她又问,他们欠付的医药费什么时候付,打到哪里,谁来卡管钱,谁管理账。

她把每一条都敲定了,像钉子一样,一个一个敲到木板上。

她最后说了一句,我们这个工作做多了,有个感慨,凡是把协议当面子的人,迟早会吃没面子的亏。

他们低着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

姥爷在旁边一直没说话,最后突然站起来,对法官鞠了一躬。

他说,谢谢。

他说完转向我们,眼角的皱纹因这个弯腰被压得更深,像干旱的土地裂出来的缝,里面藏着水也藏着盐。

这场风雨暂时停了。

我们回家,一路上风小了些,天开始亮。

后来的一两个月,平平稳稳,他们按时打卡,按时轮流,却也像在做一项不得不做的功课,做得不情不愿。

我不去管他们的情不情愿,我管规矩有没有被放上桌子。

我妈照顾姥爷的时候,脸上渐渐没了那种紧绷的筋。

她会拎着保温桶去医院,会买他爱吃的豆腐脑,撒多点香菜,会坐在床边给他讲小时候的事。

她说,你那回我偷吃了你藏的糖,我咬了一半,又塞回去,你没打我,只是说下回嘴馋说一声。

她笑,他也笑,俩人笑得都很小心,生怕笑多了把什么东西笑碎了。

但事情哪有这么顺?

风再小也会有转角振下来。

第二批安置房出了证,业主名单在小区里贴了出来。

这张A4纸白白的,上面打印着一行行黑字,像一条条规矩。

名单里写着户主:某某某,配偶:某某某,子女:某某某某。

没有我妈名字。

这本不出奇,她早就出了户。

出奇的是,在那张纸外面,贴了另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后续分配的装修补助,有人建议均分,有人建议按户主分配,请大家留言。”

我妈站在那张纸前,看了一会儿。

她没留字,她只是站住,像被什么钉子钉住了。

二舅看她站在那儿,走过来,笑,说姐,看啥呢。

她说看风向。

他没听懂,笑得更虚了。

那天晚上,家族群里又炸了。

我大表嫂发了一条消息,说我们叫的工人都就位了,装修要钱,补助争取多点,大家都懂哈。

我妈一直没出声,直到深夜,她突然发了一条语音,语速不快,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

她说,我一句话,你们都听清楚了,我不是要你们的钱,我是要个规矩,一个回头不打我脸的规矩。

她说完,群里又开始哔哔啦啦。

我把手机扔到桌上,脑子里像堆了很多砖,一块一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妈走出来,看了我一眼,说睡吧。

我说睡不着。

她说我也睡不着。

我们两个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灯没开,外面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像一条条鱼游过墙。

她说你别怨我风一阵一阵,我只是心里过不去。

她说我这么多年,做事走直路,不懂弯弯绕绕,才被欺负。

她说但这次,我要学会一点绕,绕出来个理。

我听着她的呼吸,平稳又有力。

她不是没有力,她只是把力气放在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我去找了律师。

我把所有材料拿给他看,他翻了翻,抬头看我,说拆迁款我们很难切进去,除非你有证据证明他们当面承诺,承诺的内容明确,不是泛泛之词,而且你妈做出了相应的对价,比如因为这个承诺承担了大量赡养义务,这样可以主张“附条件赠与”,但赢的概率并不高,周期也长,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但赡养这块你们可以继续推进,把赡养协议备案,找社区、村委背书,有关部门会出面,实在不行去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拖到最后拒不履行是会被罚款甚至拘留的。

我的笔在纸上滴滴答答记,我的心也滴滴答答在敲。

我把这些带回家,跟我妈一条一条说。

她把围裙往腰上再系紧了一点,说行。

她没问难不难,她只说行。

过了几天,姥爷精神好些了,想回家住。

我妈给他收拾了衣服,叮嘱他按时吃药,带上了那个放药的小盒子,分好了早中晚。

她说,爸,你放心,咱的事没完,没完是说我们往规矩上完,不是往人上完。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一池水,里面有浮光。

他点了点头,说你永远像小时候那样,让我多少有点怕,又多少有点心安。

他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把他送回楼下,小区的保安认识我们,冲我们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觉得这个世界也不是只有冷。

我以为事情要收尾了。

我以为这个故事的刀子终于要放下。

直到腊月二十九,姥爷拄着拐又出现在我们门口。

我妈又站在灯下。

她看了他一眼,眼里的东西一闪而过,所有的情绪又压回去,像一波浪撞到墙,把白花花的泡沫洒了一地,又退了。

她说你怎么又自己来了。

他没回答,他

姥爷家拆迁没分给我家一分钱,这年姥爷来我家,母亲:爱去哪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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