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二十六年十月初十,京畿地界突降倾盆暴雨,将城郊那座象征姻缘天定的十里红桥冲毁殆尽。

八抬喜轿内的宁雪滢轻掀帘角,目送迎亲队伍被迫改道,生生绕过了这座本该承载着两姓之好的月老桥。狂风裹挟着豆大雨珠,将沿途的步障帷幔吹得七零八落,猩红嫁妆箱笼尽数淋透,整支仪仗在泥泞中踉跄前行。

这支从金陵远道而来的送亲队伍,此刻正立在左安门关隘前茫然四顾。按两府婚约,尚书府早该在此处设下接亲仪仗,然则眼下风雨交加,别说迎亲队伍,便是问路的行人都不见踪影。

新婚夜圆了房,次日她竟发现嫁错人,后来才知道夫君对她蓄谋已久

"姑娘您瞧,都到左安门了,尚书府怎的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侍女秋荷撅着嘴隔窗嘟囔,雨珠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这般行事,可不是待客之道。"

喜轿内的新嫁娘却恍若未闻。宁雪滢端坐如松,眉眼间凝着江南烟雨般的恬淡,纤长睫毛在玉白面颊投下淡淡阴影。她素手攥着婚书暗纹的袖口,心下笃定那位素未谋面的季三公子绝不会毁约——虽隔着千里书信,然笔墨往来间早生情愫。

蓦地,城门内传来急促马蹄声。但见一队侍卫装束的骑士策马而出,为首青年胸前系着金线绣制的红绸花,扬声问道:"敢问可是金陵宁府送亲队伍?"

不待宁雪滢细看,随行管事已忙不迭应声。那侍卫首领与同伴交换眼色,当即分列两翼将婚队围住,手中青龙帖沿途张贴,引着队伍径直往城内行去。

雨水顺着喜轿雕花窗棂蜿蜒而下,洇湿了宁雪滢袖口的苏绣并蒂莲。寒意顺着脊梁漫上心头,她终是忍不住轻声询问:"秋荷,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的话,怕是有未正时分了。"秋荷望着铅灰色天幕直皱眉。按婚俗该当辰时迎亲、黄昏合卺,偏生他们因着连日暴雨误了半月行程。眼见对方竟要直接迎入府中,秋荷急得直扯新娘袖口:"姑娘,按礼该先下榻客栈另择吉日……"

宁雪滢望着巷陌深处若隐若现的灯笼摇了摇头。但见青石板上早贴满了青龙喜帖,分明是要即刻成婚的阵仗。季家乃簪缨世族,断不会在礼数上出错,想是早有探子报了行程。只是……为何不见新郎官亲迎?

雨势愈发急了,乌云在天际翻涌,将苔痕斑驳的巷道染成墨色。婚队在锣鼓声中七拐八绕,忽听得前方爆竹震天,孩童嬉闹声穿透雨幕:"恭迎新夫人下轿!"

宁雪滢慌忙放下喜帕,但觉毡毯铺就的红毯直抵轿前。喜婆搀着她跨过火盆,绣鞋轻点在永熹伯府门前的青石阶上——那金箔匾额正被大红绸花遮得严实。

唢呐声冲破雨帘骤然响起,宾客贺喜声浪般涌来。宁雪滢攥着销金红绸的手指微微发颤,忽觉身侧多了一道颀长身影。云纹锦靴踩着满地红屑稳步近前,锦袍下摆溅着星点泥水,却独独靴面纤尘不染。

"娘子,该行礼了。"清冽嗓音在耳畔响起,宁雪滢攥着红绸的手被轻轻握住。隔着薄纱喜帕,她望见那人接过司仪递来的红绸花,带着她一步步踏上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随着司仪高亢的唱喏声,宁雪滢在女眷簇拥下步入洞房。满目皆是成双成对的红木家什,龙凤喜烛将新房映得通明。她正自局促,忽觉腕间一紧,竟是抓住了新郎官的手臂。

那人肌肉贲起的手臂微微一僵,旋即放松下来,甚至还往她掌心送了送。宁雪滢耳尖泛红,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松手——这温热的触感,倒与书信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季三郎渐渐重叠。

墨痕虽无温度,然字句间仍可窥见季懿行那颗玲珑七窍心。

待宾客尽入内室撒帐后,女眷与稚童被喜娘陆续引出门外,满室喧哗渐次消散。宁雪滢暗松口气,旋即又被另一种忐忑攫住心神。

喜娘执玉如意立于茜纱帐前,示意新郎挑起盖头。当鎏金喜秤贴着下颌缓缓上移时,冰凉的触感让宁雪滢不自觉颤了颤,待她掀开眼帘,满室烛光已如金瀑倾泻。

龙凤红烛在鎏金烛台上摇曳生姿,宁雪滢终于看清立于眼前的夫婿。但见那人身如玉树临风,貌若潘安再世,周身萦绕着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颀长身形配着端方容貌,恰似昆仑绝顶的苍松,傲然立于天地之间,不染半分尘世俗气,偏生那双桃花眼流转着多情波光。

饶是见过诸多俊彦,这般龙章凤姿的男儿仍是头回得见。宁雪滢双颊飞霞,慌忙垂首盯着绣鞋尖上颤动的珍珠。喜娘以帕掩唇轻笑,本欲解围却弄巧成拙。

"新妇害臊了,官人还不快些?"

卫湛负手立于喜床畔,恍若置身事外的看客。那双深邃眼眸在百子千孙帐上流连,不知是在端详床榻间铺陈的枣生桂子,还是在审视这位新婚妻子。

察觉气氛凝滞如冰,喜娘忙捧来合卺酒,笑吟吟道:"玉盏交辉映烛红,鸳鸯比翼共始终。"宁雪滢伸手接酒时,忽觉一阵清冽兰香扑面而来,原是卫湛俯身与她交杯。

雷鸣电闪的雨夜里,这对新人木然完成合卺、结发之礼,全程未发一言。喜娘捧着沉甸甸的赏钱告退时,连吉祥话都说得磕绊,将满室尴尬留给新婚夫妇。

花烛爆出细微噼啪声,宁雪滢绞着衣襟,只觉眼前人陌生得令人心慌。明明三年书信往还,该是知根知底才是。她知他任职三千营,志在沙场建功业;知他笔下豪情万丈,欲成令敌胆寒的战神。往日信笺中分明无话不谈,何以面对面时却如隔云山?

门外又响起催促声,宁雪滢轻咬朱唇,抬眸望向静坐花烛旁的夫婿:"官人且去待客罢。"声若蚊蚋,尾音却带着三分娇怯。

卫湛长指轻叩云锦床围,金线流苏在指间簌簌作响。忽而起身踱至床前,颀长身影投下大片阴影,将宁雪滢笼在其间。那双幽潭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教人难辨喜怒。

宁雪滢正待开口,忽觉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时,感觉后背硌得生疼。"啊!"惊呼被淹没在震耳雷声里,窗外戏班子正唱到精彩处,喝彩声穿透雨幕传来。

卫湛单膝抵住床沿,双臂撑在她身侧,呼吸可闻。从宁雪滢的角度望去,但见其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烛光在其侧脸投下淡淡阴影。散落的桂圆滚落脚踏,又弹至紫檀桌脚,发出细碎声响。

"官人这是……"宁雪滢双腕被制,眼底浮起惧色。

第 2 章

宁雪滢蜷缩在锦衾之中,雪肤染着淡粉霞色,被男人铁钳般的大掌扣在鸳鸯戏水枕上。她望着帐顶百子千孙图,听任卫湛如猎豹审视猎物般。

大红嫁衣领口被金钩挑开,露出月白中衣的波浪形滚边。卫湛眸光忽地凝住——少女左侧腋窝下方,一粒朱砂痣在上灼灼其华。他反复碾过那点殷红,直到泛起细密疙瘩。

"郎君,凉……"宁雪滢偏头欲躲。

父母之命虽不可违,但这些年与季家三郎鸿雁传书积攒的情愫,让她以为嫁的是位温润君子。可此刻伏在她身上的男子,周身散发着与书信中截然不同的危险气息。卫湛闻言松了力道,却仍将她双腕禁锢在枕畔:"怕了?"

低沉嗓音裹着酒气拂过耳畔,宁雪滢强自镇定:"妾身不怕……"话音未落便被嗤笑打断,卫湛眼底缓了神色:"平躺,调息。"

宁雪滢刚舒展四肢,忽觉颈侧一凉,她指甲深深掐进锦被。这般清冷矜贵的皮囊下,怎会藏着如此炽烈的灵魂?

"会解吗?"卫湛忽然抬眸。宁雪滢望着他绯色官服愣怔片刻,直到听见玉带扣迸裂的脆响,才惊觉婚服制式竟与寻常不同。发间金步摇随动作坠落,青丝如瀑倾泻腰际,遮住半褪的嫁衣。

卫湛指尖缠着她一缕发丝把玩。齿尖轻咬间,朱钗次第落地,当那支累丝金凤步摇滚过脊椎时,宁雪滢终于抓住他肩头锦缎:"郎君可还记得,八月书信里说好的事?"

卫湛动作微滞,气息不稳:"避孕?"

"嗯。"宁雪滢借机后退,却被拽回檀香氤氲的怀抱。她指着妆台方向急道:"陪嫁妆奁里,有娘亲备的鱼鳔……"

话音未落,守夜的董嬷嬷已捧着雕花木匣立在门外。卫湛捻起枚处理过的鱼鳔,烛火下反复端详:"如何用?"

宁雪滢耳尖通红,纤指比划着演示。卫湛忽地扣住她脚踝,将人拽回锦被堆中:"不必费神,为夫自会探究。"他当着她的面宽衣解带,全然不见方才慵懒模样。

"熄灯。"宁雪滢阖目祈求,指尖抵着他胸膛轻颤。卫湛却执意留一盏龙凤喜烛,看她在明灭光影中绽放。

窗外秋雨忽至,打落满园芍药。董嬷嬷听着房内断续的呜咽,掐算着时辰吩咐小厨房备下参汤。从亥时到子时,喜床吱呀声混着雨打芭蕉,直到天光微明才渐歇。

而城东另一座府邸,小将军季懿行醉醺醺闯进洞房,却被侍女拦在浴房门外。他浑然未觉新娘子绣鞋下露出的半截脚踝,比新郎官还要粗壮三分。待酒意稍退,望着眼前烟行媚视的新妇,终于惊觉这分明是蓟州总兵府那位擅长骑射的杜家嫡女!

第三章 错嫁姻缘

夜色深沉静谧,唯余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窗棂。跌入芙蓉帐内,美人额间沁出细密汗珠,将鬓边碎发黏在绯红面颊上。

虽出身将门,宁雪滢自幼体弱多病,走几步路都要喘息不止。全仗父亲宁嵩用天价燕窝、辽东海参、雪域虫草精心调养,才将这副病躯将养得与常人无异。偏生她最是娇气,连针尖刺肤都受不得,此番被折腾了整整两个时辰,早已耗尽精气,原本红润的桃腮此刻惨白如纸。

案头翘头联二橱上摆着盆石榴花,素三彩瓷盆衬得花枝愈发葳蕤艳丽。可这精心侍弄的盆栽终究不及野地里肆意绽放的石榴鲜活,恰似帐中蜷缩的宁雪滢——再名贵的滋补品也养不出将门虎女的精气神。

女子蜷成虾米状,贝齿在樱唇上烙下深深齿痕,试图缓解周身如裂般的痛楚。身侧男子并未合眼,月白寝衣松垮披在肩头,半张脸隐在闪电明灭的光影里,将深邃五官勾勒得愈发立体。

若用眉眼如画来形容这位男子,倒也贴切。只是那双桃花眼太过清冷,仿若在绝世丹青上覆了层薄霜,平白添了几分疏离。宁雪滢猜不透他心思,此刻也无暇揣度,只盼能昏睡过去补回耗损的元气。

"郎君。"她轻声唤道。

"嗯。"低沉应答近在咫尺。

"更深露重,安置吧。"

金陵宁氏并非簪缨世族,祖辈连个秀才都未出过。宁嵩凭着过人勇武从军中崭露头角,得季老将军赏识才坐上总兵之位。比起那些累世公卿的豪门,宁家底蕴终究浅薄,宁嵩没少被名门出身的同僚奚落出身。

出阁前,七大姑八大姨轮番耳提面命,要她恪守妇道莫丢宁家颜面,更说能被季老将军选为孙媳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宁雪滢谨记长辈教诲,即便新婚夜再难捱,也断不敢独占床榻。

可身侧男子恍若未闻,依旧保持着倚坐床栏的姿势,仿佛一尊精雕细琢的玉人。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她终是抵挡不住,掖紧锦被沉沉睡去。

乌云蔽月,远山如泼墨般晕染天际,在夜风中幻化成狰狞鬼影。待听见绵长呼吸声,卫湛忽地转头,修长手指抚上她绵软面颊。

"可曾料到会有今日?"他低笑呢喃,尾音带着奇异颤动,"娘娘……"

烛火在琉璃灯罩中跳跃,将他眼底情绪掩得严实。卫湛支着额角端详睡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女子耳垂,周身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索。

晨光熹微时,宁雪滢在酸胀中转醒。下身肿痛非但未减,反而愈发难忍,然初为人妇的惶惑经一夜沉淀,倒消解些许。此刻望着正在系腰封的挺拔背影,她撑着酸痛身子坐起,软声唤道:"三郎晨安。"

昨夜不敢出口的称呼,此刻竟顺溜得很。她攥着锦褥,眼底藏着几分忐忑期盼——既已结为夫妻,总要互相体谅才能长久。

听见这声"三郎",卫湛系玉带的手指微滞,旋即转身挑眉:"三郎?何来这般称呼?"

宁雪滢心头一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季三郎……不是夫君的表字么?"

与此同时,朱阙苑内气压低沉。古雅的正房中,卫伯爷闭目养神,邓氏捻着檀香佛珠,夫妻二人面色凝重如铁。三弯腿角几上的博山炉燃着沉香,掺了茉莉与侧柏的芬芳,却压不住满室焦灼。

"当真接错了?"卫家幺女卫馠蹙眉看向管事嬷嬷,金丝银线绣的蝶恋花裙摆无风自动。

董嬷嬷垂首:"千真万确,接回来的确是宁总兵之女。"

卫昊裹着白狐裘直咳嗽,帕子掩住口鼻瓮声瓮气:"杜家娘子呢?莫不是被咱们的人半道截走了?"

卫馠闻言柳眉倒竖:"我早说吉日定得太急,大哥偏要赶在年前成婚。如今可好,花轿抬错新妇,看如何收场!"

卫昊与妹妹交换眼神,又齐刷刷望向主位。任国子监祭酒的卫伯爷始终闭目不语,邓氏攥着佛珠的手青筋凸起。

"先差人去户部尚书府探听消息。"邓氏终是开口,"若杜家也接错了,尚有转圜余地。"

卫伯爷嗤笑:"转圜?若接错的是杜家女,你我夫妇少不得登门致歉,将人认作义女。可如今错接了宁家女……"他想起宁嵩那莽夫脾气,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泼皮若打上门来,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正房内再度陷入死寂,直到廊下传来仆从请安声,惊飞了檐下栖鸟。

随着一句句"世子安康"的见礼声,身着金线刺绣宽袖宋锦深红长袍的卫湛缓步而入。青年面容清冷如霜,既无新婚燕尔的喜色,亦无错娶他人的烦忧。

见长子前来,卫氏夫妇端坐如仪,摆出公婆应有的威严姿态。然静候片刻仍不见新妇身影,邓氏微微侧头,压低嗓音询问:"新娘子怎的未随行?"

卫湛此番不过是循例请安,待落座于玫瑰椅后,接过管家姜叔奉上的青花瓷茶盏,漫不经心道:"她尚未缓过神来,今日便不来奉茶了。"

卫伯爷闻言颔首应和:"正是,换作谁家姑娘都需时日适应,咱们且莫去添乱。倒该与季尚书夫妇当面商议……"

虽对宁嵩颇有微词,卫伯爷却未迁怒于这位远嫁的十六岁新妇,只盼速速了结这桩荒唐事。

"不必费心。"卫湛执盏轻刮浮沫,氤氲水汽萦绕修长指节,"依季尚书的脾性,定会对外宣称迎娶的便是杜氏女,再将过错推诿给经办婚事的仆从。此类风月错案,世人顶多私下议论,谁敢当面触霉头?"

卫氏夫妇对视暗惊,这确是季朗坤那老狐狸的行事作风。论及爱惜颜面,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便是抱错嫡子怕都要遮掩三分。

厅中侍立的卫昊、卫馠兄妹更是噤若寒蝉,纵使在庶出弟妹面前如何张狂,长兄卫湛面前绝不敢造次。

晨光中的伯府沉寂如水。

这座迁居京师的姑苏卫氏府邸,乃大鄞朝特赐的七进深宅,一砖一瓦皆匠心独运。然树大招风,前任家主在朝中树敌无数。自卫伯爷承袭爵位后,依长子之议精简门客,收敛锋芒,恰似明瓦覆霜、宝匣藏珠,唯余百灵清啼与锦鲤摆尾,在青铜老缸中搅碎一池睡莲。

檐角残雨溅落面颊时,宁雪滢方从混沌中惊醒。侍女秋荷哽咽着上前:"姑娘,咱们该当如何?"

望着晨光中浮动的微尘,宁雪滢亦感茫然。玉照苑遍植四季常青的篁竹,此刻青翠欲滴的竹影间,忽现一抹柔粉,倒似名家笔下的水墨丹青。

卫湛踏入苑中时,正见新妇临窗而立。仆从请安声惊得宁雪滢骤然转身,昨夜旖旎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攥紧裙裾,只觉私密处火辣辣作痛——晨起兵荒马乱,竟忘了敷药。

"世子……"

卫湛漫应一声,推门入室,行至东窗前忽然俯身,将新妇打横抱起,"啪"地合上窗扉。

秋荷僵立当场,进退维谷。青天白日里错嫁之事尚未言明,何故骤然关窗?

窗棂内,宁雪滢僵在卫湛臂弯,雪腮飞红:"世子请自重。"话出口便觉失当,忙改口道:"郎君且放我下来。"

卫湛垂眸凝视怀中娇颜,倒似心情颇佳,将人轻置于临窗软榻。春日暖阳透过明瓦,将乘云绣垫烘得温热,宁雪滢挪身寻个舒适姿势,日光透过薄纱衣衫,将肌肤映得莹白如玉:"妾身有惑相询。"

卫湛直起身,日光为瞳仁镀上浅金,眸色忽明忽暗:"讲。"

"错嫁之事,世子可曾察觉端倪?"

"未曾。"

"当真?"

卫湛轻叩窗棂:"盲婚哑嫁,素未谋面,何来察觉?"

宁雪滢语塞,眉间浮起复杂神色:"世子竟无半分介怀?"

"既成事实,何须纠结?"卫湛神色淡然,"若不愿和离,便该学着接纳。"

宁雪滢暗忖有理。纵使如期嫁给季懿行,亦难保日后琴瑟和鸣。眼前男子无论家世才貌皆是上上之选,何妨暂且相处?若实在不合,再议和离不迟。

日影西斜,银罂瓷器折射出斑斓光晕。宁雪滢端坐光影交界处,郑重点头:"世子所言极是。然妾身有两桩请求,望君应允。"

卫湛抬手扯落窗前苇帘,遮住刺目阳光,芦苇清香混着男子身上冷冽兰香扑面而来。

"家父若知错嫁,必会擅离驻地引得圣上震怒。"宁雪滢声若清泉,泠泠入耳,"妾身恳请,在未明心意前,暂勿告知双亲此事。"

大同镇正在剿匪,父亲宁嵩是立下军令状才得返金陵送嫁。当年他与季老将军醉后定亲,如今季家既要履约,宁嵩本不愿女儿远嫁,奈何老将军临终嘱托不可违背。

卫湛自狮纹凉玉桌下拖出绣墩,闲适落座。宁雪滢暗含期待,视线掠过男子搭在桌沿的手——这双手骨节分明,竟比玉雕还精致三分。

"若觉不合适呢?"卫湛忽问。

"自当和离。"宁雪滢脱口而出,"届时定会修书告知父母。"

听闻"和离"二字,卫湛眸色微沉,淡然应允。宁雪滢续道:"其二,妾身与季三郎素有书信往来,望能当面取回。"

卫湛嗤笑出声,周身气压骤降:"书信我自会取回,话亦可代为转达。"说着起身逼近软榻,将新妇困在双臂之间:"有何话要对他讲?"

宁雪滢被迫后仰,对方目光如炬,似要将她洞穿。这般强烈的占有欲,竟似打翻百年陈醋,可他们成亲尚不足一日啊!

"既无转述,便到此为止。"卫湛掐住她下颚,指腹摩挲着凝脂般的肌肤,力道忽轻忽重,"你与他,不必再有瓜葛。"

卫湛离去后,宁雪滢拉帘重归光明,却觉周身寒意未退。秋荷轻手轻脚为她盖上毯子:"姑娘且歇息片刻。"

不知是否因着这句安慰,宁雪滢刚合眼便坠入梦魇。梦里有人嘶吼:"姑娘快逃!莫回头!"

她提着缀满碎花的裙裾奔跑在春草地上,身后马蹄声急。转过山坡,但见月色下跪着道修长身影,鲜血自指间滴落,在草地上蜿蜒成河。

她提裙奔向河畔,却因草坡湿滑跌倒在地。再抬头时,男子与月影皆化作虚无,唯有呜咽声在旷野回荡:"不要……!"

"姑娘!"秋荷的呼唤将宁雪滢从梦魇中唤醒,她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望着帐顶流苏怔怔出神。

原是南柯一梦。

可为何那血色场景,竟带着恍若隔世的熟悉感?

第 4 章

秋荷抓住宁雪滢的手不停搓揉,试图换回她的意识,“小姐是不是梦魇了?”

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宁雪滢慢慢爬坐起来,身上的毯子随之滑落。

“秋荷,我梦见一个男子,他被刀剑刺穿胸膛,浑身是血。”

主仆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宁雪滢对秋荷几乎是无话不谈。

秋荷问道:“小姐梦见了何人?”

宁雪滢摇摇头,“没看到正脸。”

秋荷自幼习医,深知心病最难祛除,但小姐很少做梦,刚刚的梦魇应是因错嫁所生出的焦虑所致,遂并未放在心上,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宽慰道:“姻缘错了,也未必是坏事,有时候歪打正着呢。奴婢跟府中人打听过,都说世子是个宽厚的主子,很少发脾气。性子稳的人,品行通常不会差。”

宁雪滢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将脸埋在膝头,“府中人怎敢非议世子?”

秋荷刚要打趣,被宁雪滢揪了揪耳朵。

“好了,去办点实在事,从嫁妆里替我取几样胭脂和首饰来,以做明早之用。”

既进了永熹伯府,怎么也要在卫家人的面前大大方方露个脸才行。

深夜高门戏台,伶人月下徘徊,吟唱一出折子戏,戏腔清越,幽幽婉转,引得看客抚掌。

大夫人邓氏浅抿一口酢浆,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妯娌探讨着伶人的唱功。

董妈妈走进看棚,对着邓氏附耳几句。

邓氏握住扶手,“真想通了?”

“是啊,听陪嫁的秋丫头说,今儿白日里,大奶奶让她从嫁妆里选取了胭脂和首饰,必然是为明早准备的。”

邓氏展颜,嘴角眉梢透着喜气,对上妯娌们投来的视线,难掩悦色,叮嘱她们寅时到场。

有一贵妇人问道:“行过媳妇茶后,可要择日再举办一场盥馈礼?”

董妈妈等人不禁看向陪在一旁的卫馠。

盥馈礼后,新妇可代替婆母打理府中大小事务,无疑与料理中馈、人事的卫馠有所冲突。

卫馠嗑着瓜子,淡淡然地盯着戏台。

邓氏略一思虑,笑道:“不急,日后再办。长媳可先接替我手中账本,从管账做起。”

管账比中馈、人事还要馋人,董妈妈替自己伺候的大奶奶欣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她福福身子,回到玉照苑,与青橘耳语几句。

青橘点头会意,拉着秋荷去往库房。

正房东卧内,宁雪滢本是透过微开的窗缝“等待”卫湛回来,却无意瞧见两个侍女蹦蹦跳跳地跑出月门,不用细想都知道她们是依了董妈妈的吩咐,去其他院落打点人情了。

长媳需有震慑府中人的威仪,她初来乍到,又是世子错娶的妻子,自是威严不足。

钱财虽庸俗,却是最直白的人情。

宁雪滢摇摇头,走到乌木妆台前,刚摘下一对珠花,就听见窗外廊下传来仆人请安的声音。

兰堂的房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融在灯火中,徐徐走进八方锦纹隔扇内。

高峻的男子立在隔扇旁,定定看着妆台前的美人,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皂香,墨发以一根青玉簪子半绾,其余披散在肩后,更为飘逸出尘。

褪去大红的婚服,这才是他原本的清雅装束吧。

宁雪滢犹豫着站起身,云鬓半散,低眸走到卫湛身边,“可要妾身服侍更衣?”

卫湛抱臂倚在隔扇上,暗影笼罩在女子发顶,“为谁更衣?”

宁雪滢闷声回道:“为郎君更衣。”

然下一瞬,男子径自从她面前走开,绕到了三联屏折后,用一种宁雪滢捉摸不透的语气道:“郎君不用。”

男子的声线生来低醇温柔,是那种听着都会心动的嗓音,偏偏周身的气息凛然,叫人难以接近。

宁雪滢立在原地,没能说服自己挪开步子。

不是欲拒还应,委实是有些怕他。

半晌,卫湛从屏折中走出,不怎么走心地问道:“我睡哪儿?”

对于这个问题,宁雪滢没有纠结,总不能鸠占鹊巢,让主人家睡在地上,“我让秋荷准备了两床被子,世子不介意的话,一起安置吧……”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呢。

卫湛看向平铺的两张锦衾,掀开外面的那张躺了进去,留下呆立的小妻子。

宁雪滢也不在意,原也是她先说了见外的话。她坐回妆台拆卸首饰,随后去往湢浴。

小半个时辰后,她身穿丝滑的绸衣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

大户人家的公子多数宿在里侧,夜里方便妻妾伺候,卫湛倒是个特例。

宁雪滢费力越过男人的腰身,安静地躺进被子里,却忽然想起还未熄灯。

“秋荷。”她轻声唤了声,旋即看向仰面闭目的男人,“郎君可要留一盏小灯?”

可等秋荷走进来,卫湛也未回答。

宁雪滢做主留下床前的镂空铜制筒灯,便屏退了秋荷,再次躺进被子里。

想起昨晚的无助,身体不受控地排斥,她踢了踢被子,朝里挪去。

许是她一扭一扭的动作打扰到了身边人的休息,或是卫湛也不习惯夜里多个枕边人,许久过后,仍无睡意。

下面实在有些难受,宁雪滢犹豫很久,扭头看向微光中仰躺的丈夫,“我不太舒服,能否帮我寻一种药来?”

卫湛拿开搭在额头上的手,半撑起身子侧倚在床围上,“哪里不舒服?”

面上虽温淡,但回应的倒是极快。

“下面......”

宁雪滢声音很低,低到听不真切,可卫湛还是会意了,抬起手拉了拉帷幔外的铜铃。

紧闭的隔扇传来董妈妈的声音,“老奴谨听吩咐。”

卫湛背对隔扇,盯着将自己蒙进被子的小妻子,淡淡道:“取一瓶消肿的药来。”

稍顿又道:“温和一些的。”

门外,董妈妈应了声“诺”,转身离开去往西厢房,很快折回正房兰堂。

卫湛自内寝拉开隔扇,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赭色缎衫,长身玉立地现身在一片暖黄中。

董妈妈目不斜视,递上药瓶,恭敬地退了出去。

卫湛拿着瓷瓶走到床边,“用我吗?”

宁雪滢几乎抬手就去抢他手中的瓷瓶,“不用,我自己能行。”

说完又钻回被子里,头一蒙,一动不动,没有多余的动作,像只囤食准备过冬的小兽。

卫湛坐在床边,盯着鼓起的被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漠着脸戳了下最高的地方,手戳之处立即瘪塌,里面的小兽挪了个窝,避开了他的触碰。

卫湛又戳了几下,直到把小兽逼出“洞穴”才罢休。

宁雪滢冒出个脑袋瓜,双手紧紧捏着被沿,粉面泛着迷茫,“快睡吧,明日还要起早敬茶。”

四目相对,静默片晌,卫湛躺进被子里。

静夜星稀,朔风强劲的深秋草木凋敝,即便是金门绣户三步一景,也掩盖不住秋日的干枯萧瑟。

玉照苑的拱桥上弥漫起浓浓雾气,遮挡了视线,只闻溪水淙淙流过庭芜。

雀鸟缩头栖息在光秃秃的枝头,与人们一同入眠。

昏暗的帐子中,宁雪滢偷偷向外打量一眼,没有立即有所动作,又拖了半刻钟才缩回被子里,挤出药膏涂抹起来。

指腹传来清凉感,却抵不了面上的滚烫,她秉着心无旁骛,不去回忆昨夜的场景,将药膏一点点涂抹在患处。

无色的药膏残留在手指,她想去湢浴净手,奈何外侧一道“鸿沟”阻隔,如越高山峻岭。

可刚迈过一条腿,入睡的男人忽然转身,仰躺在了床铺之上。

宁雪滢身形不稳,噗通跨坐在了卫湛的腿上。

融化的药膏透过绸缎布料相濡,沾湿了卫湛的长裤。

窘迫汹涌袭来,宁雪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她赶忙迈过男人,赤脚踩在地上的猩红毛毯上,就那么跑向湢浴。

然而下一瞬,腰间多出一条有力的手臂,将她带回床上。

卫湛顺势抬起她用来上药的右手,嗓音带有深夜的低哑,“去做什么?”

腰肢和右腕被桎梏,宁雪滢浑身一僵,如实答道:“去擦手。”

兰香和女子身上特有的香气交织,在深深夜色中碰撞出别样的味道,偾张相融,悖于礼数,却在喜房内顺理成章。

卫湛无意闻到她颈间香气,调香的高手竟也没有分辨出是哪几味香料的混合,只觉清新好闻,连心脉都有了微妙的搏动。

“怎么不穿鞋子?”

还被桎梏着,宁雪滢不得不仰起脖颈,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地是热的。”

屋里燃着地龙,地面源源不断发着热,但卫湛还是将她抱起,避免了她赤脚下地。

身体忽然悬空,宁雪滢下意识低头看去,身形一晃,立即扶住男人的肩。

她坐在男人的右臂上,如同三岁的孩子被父亲单臂抱起。

两人确有身量和体型的差异,可卫湛是文官出身,竟也拥有武将的臂力,不由得令宁雪滢惊叹。

毫不费力地将人抱入湢浴,卫湛拿起黄铜架子上的银盆,示意怀里的女子盥手。

宁雪滢立即伸手浸入水中,动作利索至极。

将人放回暖帐中,卫湛捻了捻濡湿的寝衫,残留一股药味。

那是涂药渗透出的痕迹,宁雪滢假装没瞧见,刚要躺回被子里,就被卫湛扣住肩头。

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传出时,宁雪滢双臂环住自己,又紧紧并拢双膝。

勾在女子衣带上的手微松,卫湛侧眸,没有解释自己只是想查看她的患处。

看她如此排斥自己,卫湛收回手,躺在了外侧。

“郎君……”

“睡吧。”

“你压到我的脚了。”

卫湛扯出被自己压住的小脚丫,抓握在掌心,力道大的令宁雪滢发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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