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葬礼上的陌生人
"听说您是周老爷子的亲戚?"乡亲们热情招呼那位陌生中年人。
他微微一笑,眼角有些许皱纹舒展开来,却未道明与爷爷的关系。
1982年冬,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我们这个山东小村。
家里的老式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东方红》,村口的大喇叭则断断续续地通知着各家各户的大事小情。
爷爷周德明走完了他七十二年的人生路程。
我从县城中学请了三天假回来奔丧,肩上背着那个磨得发亮的帆布书包,手里提着一个装满学习资料的藤编手提篮。
刚踏进村口,就看到几个老乡正围在一起抽烟闲聊,见到我便摘下帽子,轻声说道:"小周啊,节哀顺变吧。"
我红着眼圈点点头,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村子里的泥土路上,几个放学的小孩子骑着铁皮自行车叮叮当当地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小声议论着什么,却在看到我时安静下来,用一种懵懂的眼神看着我。
推开家门,院子里已经摆满了花圈,白色的纸花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几位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长辈正在院子里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
奶奶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面色憔悴,两眼无神地看着桌上那盏煤油灯。
她穿着一身粗布白衣,手里握着一块已经湿透的手帕。
"德子娘,喝口水吧。"大伯母端来一碗热水,轻声劝慰道。
奶奶只是摇摇头,两行清泪又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下来。
那时候的农村葬礼讲究排场,讲究体面,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后的风光。
村里人不管平日关系如何,此时都会放下手中活计前来吊唁,穿白挂黑,吹拉弹唱,锣鼓喧天。
爷爷生前在村里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曾经当过民兵连长,后来又在村小学教过几年书。
虽然文革期间受过批斗,但在村里人心中,周德明始终是个正直的好人,是个有文化的人。
村里的青壮年忙着搭灵棚,老人们则围坐在一起讲述着与爷爷的往事。
我们这些晚辈在长辈的指挥下忙前忙后,接待前来吊唁的乡亲们。
三叔抽着"大前门"香烟,眼睛红肿,他一遍遍地向来人解释爷爷是如何突然离世的。
"心脏病啊,说来就来,老周同志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
三叔说这话时,声音哽咽,手指颤抖着又点燃一支烟。
老家的习俗是要摆三天丧,头一天迎客,第二天出殡,第三天"送湖"。
我回来的那天正是第一天,各路亲朋好友纷纷赶来,家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却又弥漫着一股悲凉之气。
正午时分,摆了二十几桌酒席,乡亲们济济一堂。
"哎呀,周家这酒席办得体面,德明同志走得安详啊。"
村里的老支书李有才端着酒杯,环顾四周,感慨道。
就在这时,那位自称姓李的中年人出现了。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年头但干净整洁的褪色蓝色中山装,戴着一顶黑色礼帽,手里捧着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小包袱。
他先是在爷爷的灵前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张黑白照片和一束用报纸包着的野菊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供桌上。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有些卷曲,照片中是两个年轻人站在一面红旗下,笑容灿烂。
奶奶看到那张照片时,先是一愣,接着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您是..."奶奶的声音颤抖着,似乎认出了什么。
那人向奶奶鞠躬,低声道:"周大嫂,我是李大勇的儿子,李向东。父亲去年走了,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来看看周叔叔。"
奶奶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幸好一旁的大伯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她。
"快,快请坐。"奶奶擦了擦眼泪,招呼道。
李向东便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与村里的老人寒暄起来。
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看起来四十出头,眉宇间透着一股坚毅,语气中带着几分南方口音。
"周老师当年教我们念《毛选》,一字一句,不厌其烦啊!"他坐在三叔旁边,举杯时说道。
三叔并不认识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也不好意思追问,只是附和着。
"是啊,是啊,我大哥一辈子最爱看书了,家里的书比砖头还多呢。"
我端着一盘炖羊肉路过时,听见那人声情并茂地讲述:"那年大旱,村里的水井都干了,周老师带着我们几个知青走了二十里山路找水源,天不亮就出发,晚上才回来,腰都直不起来了,还硬撑着给每家每户送水。"
"老周同志就是这样的人,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村里的老会计王大爷搭腔道,"知青那会儿,咱们村粮食紧张,老周硬是把自家的口粮分了一半给你们这些城里娃娃。"
李向东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要不是周老师,我们这些不懂农活的城里人,哪能挺过那几年啊。"
席间,他与几位老人聊得热火朝天,谈起知青岁月的艰辛,谈起村里的变迁,言语中透着对爷爷的敬重。
那些细节,连我这个孙子都不曾听爷爷提起过。
"大雪封山那年,我发了高烧,是周老师背着我走了十里山路去公社卫生院,半夜三更的,差点被狼给堵了路..."
李向东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军用水壶,那上面已经磨得看不清图案,只能依稀辨认出"为人民服务"几个字。
"这还是周老师送我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带在身上。"
村里的老人们听得入神,不时点头应和,仿佛也回到了那段艰苦却又充满激情的岁月。
"当年可不像现在这样啊,集体户就那么一间破土屋,冬天冷得很,大家挤在一起,周老师还教我们唱《东方红》,说再苦再难也要有信念。"
我看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叔叔",心中充满了疑惑。
爷爷生前极少提起过去的事情,尤其是那段知青岁月,每当我好奇发问,他总是摆摆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饭后,大家沉浸在回忆里,李向东又讲了几个关于爷爷的小故事,那些细节之处,令人不得不信服。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色渐晚,院子里的煤油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为这个悲伤的日子增添了几分温暖。
就在众人准备再敬李向东一杯时,却发现他的座位已经空了。
"李同志呢?"三叔问道。
"刚才还在这儿啊,怎么人就不见了?"王大爷四下张望,疑惑不解。
那位姓李的中年人悄然离去,连声招呼都没打。
桌上留下半杯没喝完的白酒和一只被掐灭的"红旗渠"香烟。
我急忙跑到院门口,远远看见一个背影正沿着村道向外走去,暮色中渐渐模糊。
"他是谁啊?"我回来后问奶奶。
奶奶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忽然泪如雨下,颤抖着说:"那是李大勇的儿子,李向东。"
我一头雾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李大勇是谁?"
奶奶抹着眼泪,缓缓道来:"你爷爷年轻时当过民兵连长,那是建国初期,山区还不太平。"
这时,大伯走过来,搬了个小板凳坐下,接过奶奶的话头:"李大勇是你爷爷的战友,原来是上海一家纱厂的工人,因为参军立过功,后来分配到咱们公社当干部。"
"那年剿匪,你爷爷和李大勇一起带着民兵上山剿匪。"三叔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有次行动中,他们遭到了伏击,李大勇为救你爷爷,自己却被土匪的手榴弹炸断了一条腿。"
我听得入神,这些往事爷爷从未对我提起过。
"后来政策变了,李大勇因为家里有海外关系被审查。"大伯的声音低了下来,"他有个叔叔在台湾,这事被翻了出来,组织上要处理他。"
"你爷爷二话不说,冒险作证,说李大勇是好同志,保下了他一家。"
"文革时,你爷爷因此被批斗了半个月,连队长都当不成了,差点被下放到牛棚去。"奶奶抹着眼泪说,"那段日子,你爷爷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却从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我从未见过爷爷提起这段往事,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每天在自家的三亩薄田上操劳,闲时就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着远方发呆。
"后来呢?"我追问道。
"后来啊,李大勇一家被安排到南方一个农场,再没回过咱们这。"大伯说,"你爷爷常念叨他,说他是个好同志,好兄弟。"
"你爷爷说过,男子汉做事不图回报,只问良心。"奶奶哽咽着说,"李大勇去年走了,临终前一定是嘱咐儿子来见你爷爷最后一面。"
天色已晚,村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院子里的灵堂还亮着灯。
我坐在爷爷的老藤椅上,望着满天星斗,心中百感交集。
不知过了多久,大伯来到我身边,轻声说:"小周,你奶奶让你去看看爷爷的遗物,说有些东西你应该知道。"
我跟着大伯来到爷爷的小屋,那是一间朝南的土坯房,屋里摆放着一张旧木床,一个老式衣柜和一张书桌。
爷爷生前最爱看书,虽然只上过几年私塾,却自学成才,成了村里有名的"文化人"。
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破旧的书籍,《毛泽东选集》、《水浒传》、《三国演义》,还有一本已经翻得起毛的《新华字典》。
大伯打开爷爷的老皮箱,从里面取出一个铁皮饼干盒,那是五十年代的老物件了,上面印着"上海光明饼干厂"的商标。
"这里面是你爷爷珍藏的东西,他生前说过,等他百年之后,要给你看。"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照片和信件。
最上面是一张军功证书,盖着红彤彤的印章,证明周德明同志在剿匪行动中英勇杀敌,立下三等功一次。
下面是几张黑白照片,有爷爷穿着军装的,有他和战友们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全家福,那时的奶奶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抱着年幼的大伯,站在爷爷身边,笑得那么灿烂。
最让我惊讶的是,我在照片堆里发现了一张和今天李向东放在灵前的那张一模一样的照片,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54年8月15日,与战友李大勇合影留念。"
还有一封信,是那位李向东留下的。
信封已经被拆开,里面是一张质地粗糙的信纸,上面用工整的字体写道:
"尊敬的周叔叔:
父亲于去年冬天离世,临终前一直念叨着您的名字。父亲常说,此生最大的幸运是遇见周德明同志。今日来此,履行父亲遗愿,告慰英灵。当年您在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份恩情,我李家永世不忘。周老师教我的不只是文化,更是做人的道理。如今您也离我们而去,天堂里,请与父亲再叙战友情谊。
李大勇之子 李向东
1982年12月18日"
信的末尾还附了一个地址,是浙江省某农场的地址。
我拿着这封信,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冷清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远去的样子。
"你爷爷这辈子啊,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委屈,却从不对人提起。"大伯叹了口气,"他常说,男人活着,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我默默点头,心中对爷爷的敬意更深了一层。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爷爷,倔强而坚毅,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里,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良知和坚守。
第二天是出殡的日子,天气阴沉,却没有下雪。
村里人抬着爷爷的棺材,沿着村道向村后的山坡走去,那里是周家的祖坟。
鞭炮声、唢呐声、哭声交织在一起,送别着这位老人最后的旅程。
当棺材被缓缓放入墓穴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远处的树下。
是李向东,他又回来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当人群散去后,他走到爷爷的坟前,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壶,洒了三杯酒在坟前。
"周叔叔,一路走好。"他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敬意和哀思。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轻唤道:"李叔叔。"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微微一笑:"你是小周吧,长得真像你爷爷年轻时的样子。"
"李叔叔,谢谢您来送爷爷最后一程。"我真诚地说。
"应该的,应该的。"他摆摆手,"如果不是你爷爷,就没有我父亲后来的平安,也就没有我们李家现在的幸福生活。"
我想起了那封信,鼓起勇气问道:"李叔叔,您能告诉我当年的事情吗?我想更多地了解我的爷爷。"
李向东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回忆那段往事。
"你爷爷是个真正的英雄,虽然他从不这样认为。"他缓缓道来,"那年剿匪,我父亲为救你爷爷失去了一条腿,但他从不后悔。后来政治运动来了,我父亲因为有个远房叔叔在台湾,被扣上了'历史问题'的帽子。"
"当时的形势很严峻,人人自危,没人敢为我父亲说话。只有你爷爷,冒着被牵连的风险,坚持为我父亲作证,说他是为国家负伤的功臣,绝对忠诚可靠。"
"正是因为你爷爷的力保,我父亲才免于被批斗,只是被下放到南方一个农场劳动改造。后来文革开始,你爷爷因此事被批斗,失去了民兵连长的职务,受尽屈辱。"
我听得心中酸楚,想起爷爷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和总是沉默的眼神。
"我父亲常说,周德明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正直的人,没有之一。"李向东的眼中闪烁着泪光,"这些年,父亲一直想回来看看,感谢你爷爷,但身体一直不好,加上那时候的政治环境复杂,怕给你爷爷带来麻烦,就一直没有成行。"
"去年,父亲病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叮嘱我一定要来看看周叔叔,告诉他,李大勇一生无憾,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战友一面。"
"没想到,我来晚了一步。"李向东哽咽道,"你爷爷已经走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李叔叔,您已经完成了您父亲的心愿。我相信爷爷在天上,一定能感受到这份情谊。"
李向东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他说这是你爷爷当年送给他的,现在应该还给周家。"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铜质的五角星徽章,已经有些氧化,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光彩。
"这是民兵连长的徽章,当年你爷爷送给我父亲,说他们永远是战友。"
我紧握着这枚徽章,感受着它传来的温度,仿佛穿越时空,握住了爷爷年轻时的手。
李向东还讲了许多关于爷爷的故事,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往事,那些爷爷从未提起过的英勇和坚守。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爷爷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良知和原则,哪怕付出代价,也绝不背弃友情和信念。
天色渐晚,李向东说他必须赶回县城,搭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回浙江。
临别前,他握着我的手,郑重地说:"小周,你爷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你要记住他的为人,传承他的精神。"
我点点头,眼中含泪:"李叔叔,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爷爷的期望。"
李向东的身影再次消失在暮色中,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印在通往村外的小路上。
回到家中,奶奶已经收拾好了爷爷的遗物,准备按照老规矩"送湖",意味着爷爷的魂灵将回到祖先所在的地方。
我把从李向东那里得到的徽章交给奶奶,奶奶看着徽章,泪如雨下。
"你爷爷常说,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当年保住了李大勇一家。"奶奶抹着眼泪说,"他从不后悔,哪怕因此被批斗,被下放,失去了提干的机会。"
"因为良心啊,比什么都重要。"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充满了对爷爷的敬意和思念。
他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却用平凡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人格。
这或许就是爷爷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
几天后,我回到县城继续上学,带着对爷爷的全新认识,带着那份沉甸甸的精神遗产。
多年后,我大学毕业,成了一名教师,常常想起爷爷的教诲和那位神秘的李向东。
在教书育人的道路上,我时常以爷爷为榜样,教导学生们什么是真正的坚守与良知。
因为我相信,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不是金钱和地位,而是那些在风雨中依然挺立的人格和信念。
如今,每当我回老家祭扫爷爷的坟墓,总会想起那个爷爷葬礼上的陌生人,和他带来的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是一份穿越时空的情谊,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爷爷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
而那位陌生人,则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永不磨灭的情谊。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爷爷常说的这句话,如今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那些关于良知、坚守和情谊的故事,都将如星辰一般,在黑夜中为我指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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