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萧瑾年订下婚约后,人人都说我命里撞了大运。
不过是个赌鬼无赖的女儿,竟因一句玩笑话,攀附上了富贵泼天的萧家,痴心妄想地要飞上枝头做凤凰。
他们哪里知道,我跟在萧瑾年身边,小心翼翼地讨好奉承了许多年,从未从他口中听到半句温和言语。
只因我粗鄙俗气,总让他丢尽颜面,远不如柳家那位端庄得体的清月小姐能撑场面。
我深知自己不讨他欢心,索性主动提了退亲,还顺带从他手里敲诈了八百两银子。
消息传开,满城哗然。一时间,“贪婪”“短浅”“善妒”的名声全扣在了我头上。人人笑话,堂堂豪气万丈的萧大当家的大腿上,怎么就扒上了我这么一只吸血的蜱虫?
后来啊,萧瑾年在大街上生生将我拦下。
他眼眶泛红,目眦欲裂,指天发誓愿以全部身家为代价,只求我能回去。
我摇摇头,手指轻轻朝身后一指。
「小云不回去啦。
「我已经找到那个……从不骂我笨蛋的人了。」
我正式写下与萧瑾年退婚文书的那天,杭州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他刚风尘仆仆从上京城谈妥一笔顶天的买卖回来,从此以后,供给皇城贵人们的浮光锦,便只有杭州萧记商号独家专供了。
萧家的财富,真正是几辈子都用之不尽了。子子孙孙,便是只坐在城墙上往下撒银票,怕也要累得手臂酸痛吧?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蘸饱了墨,在退亲文书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沈小云”。
其实,我拖着这病怏怏的身子,已经有段日子了。只是偌大一个萧府,仆从成群,竟无一人真正将我这点不适放在心上。
他们都觉得我是在装。
是啊,一个出身乡野、筋骨强健得能独自扛起五十斤粮袋、寒冬腊月敢用冷水洗身的粗丫头,怎会因一场小小的风寒,就病得起不来床呢?
唯一一个没觉得我装病的,是我的贴身丫鬟。可她在某天深夜,听见我咳得撕心裂肺,瞥见我悄悄擦去的痰里似乎带了血丝后,便疑心我得了痨病——那吓死人的富贵病!
自打那时起,她便总是借口为我熬药,大半日地不见人影。
我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本就是人之常情。况且,等退了这桩婚事,我离开沈府(外人唤我沈姑娘习惯了,却不知我姓什么,故称“沈萧府”以示区别),也就再也无需烦扰她了。
这大雪纷飞的天气,手边连个暖手炉都没有。待写完最后那点文书,冰冷的手指早已冻得几乎没了知觉。我无力地缩回袖中,微微阖上眼,静静等着纸上那点墨迹风干。
回想我这短短十七年,若说真有什么时刻,能勉强配得上天之骄子般的萧瑾年,那大概只有在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和他娘抱着还是襁褓中的他的那点缘分了。
那时节,我们的祖父们都一样,脚下沾满田泥,身上裹着简陋的蓑衣,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两位老人交情深厚,在某一个儿媳妇给田里汉子送午饭的晌午,望着各自家中即将出生的孙辈,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为我们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后来的年月里,萧瑾年的父亲萧三郎,靠着过人的胆识和气运,弃了农活,投身商海。萧家一路高歌猛进,举家迁到了繁华富庶的扬州城。
而我的父亲……却不幸迷途,最终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赌鬼。
十三岁那年,我爹在赌桌上彻底红了眼,连我娘最后藏在米缸底下、用来救命的那点铜钱,都被他搜刮了去。被他逼到绝境的债主追上门来,我爹走投无路,眼看就要把我卖了抵债。情急之下,他那被赌糊涂的脑子居然灵光一闪——记起了自己女儿身上还背着这么一桩不知真假的“娃娃亲”。
天晓得,我和萧瑾年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白纸黑字的婚书,也没有任何像样的信物,仅仅是当年两个老人田间地头随口的一句玩笑话罢了。可我那糊涂爹竟当了真。他当掉了家里最后一件稍微值钱的物事,换了只病恹恹的大公鸡当作聘礼,带着我一路辗转,寻到了那时已在商界崭露头角的萧家门上。
这桩事,便是萧瑾年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的最大缘由。
一身落魄,打秋风打到萧家头上,打的还是他这位萧家未来主人的秋风。
那时我刚初初长开一点身量,甚至已经悄悄来了月事。用我那个赌鬼爹在萧家门前扯着嗓门嚷嚷的话来说:“是个能生养的好女娃了!”女儿家最私密、最羞于启齿的事情,就这样被他毫无遮拦地抖落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了众人笑谈。
萧瑾年大概从未想过,那一刻,其实我比他还要难堪、痛苦百倍千倍。
萧家终究是敞开门做四方生意的,也自诩重信守诺。那时萧家老太爷——也就是萧瑾年的祖父——还在。老人家拄着拐杖,沉默地思量许久,终究还是打开大门,将我留了下来。
他们替我那个不成器的父亲还清了赌债,并逼着他立下字据,此生不得再来寻我。
外头的人只道我祖坟冒了青烟,命好得没边,一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破落户,竟能攀上这等富贵的亲事。不仅被接到杭州萧府过上了金尊玉贵的日子,身边还有了丫鬟服侍。
他们哪里会晓得,萧家迎我进门,从头至尾却绝口不提我与萧瑾年的婚约,只是客气地称呼我为“小云姑娘”。我在萧家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地奉承讨好这么多年,始终顶着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名分。
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与人的缘分,初次相见那刻,便早已定下了大半基调。
若有好的缘分,像萧瑾年与柳家清月小姐那般,初见便是良辰美景,赏心悦目,那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我和萧瑾年的初见呢?那时我满身的鸡粪,一路颠沛流离而来,好几日未曾好好梳洗,蓬头垢面得如同一个小乞丐。这样的初见,又能结出什么善果呢?
我让他丢尽了脸面,他怎么可能对我心生欢喜?
细数起来,我让萧瑾年丢脸的时候,实在太多了。多到眼前这干涸墨迹的片刻等候里,只消随意想想,便有无数难堪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浮现在眼前。
记得最为清楚的是刚到萧家那一日。我抱着那只气息奄奄的倒霉公鸡跨进那气势恢宏的门庭,第一顿饭便闹了天大的笑话。
那日萧家设的是螃蟹宴。自出生起就在泥巴地里打滚的我,哪里见过这等讲究之物?更不曾明白,饭桌上那只盛着清水、漂着几瓣白色鲜花的精致小碗,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当时,好心的萧夫人——萧瑾年的母亲——将那碗水端给了我。
我怀着满心感激,以为那是主人家待客用的茶水,捧起碗仰头便喝了下去!
馥郁的花香瞬间充满口腔,还没来得及咽下那苦涩的、带着点奇怪香气的液体,一垂眼,便撞进了萧瑾年那双蕴含着怒火与深深嫌恶的眼睛里,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刺骨的寒霜。
同桌的还有他两个远房族弟,见此情景,再也憋不住,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哄笑。
萧瑾年猛地站起身,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独留我一个人,茫然无措地僵在座位上,捧着那个精美得像瓷娃娃的碗。
那花叫茉莉。小小的花瓣,纯净的白色中透着一抹新绿,多么精致可爱。
可此刻它留在唇齿间的滋味,却是那样苦涩、羞耻,还夹杂着挥之不去的酸楚。
从那天起,我最怕看到的,就是茉莉花。
在萧家生活,朝夕相处,萧瑾年发现能让他嫌弃的地方更多了。
他嫌弃我梳头时会掉发丝在衣服上,显得邋遢。
嫌弃我拧洗脸巾时总会不小心把水滴溅到盆外。
嫌弃我随身带着擦鼻涕的手绢,看着总是旧旧的,似乎不够干净……
桩桩件件,都成了他不屑的理由。
他总嫌我饭量大,一顿要吃下两个馒头。
总而言之,看我那乡下人的粗鄙举止,处处碍眼。
我怕招他厌烦,每每他出现,都下意识地避开。
可这样一来,他反倒更嫌我畏手畏脚、呆头呆脑,一见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萧家原是经营米行的,那年新帝登基,政令推行改桑为稻,萧家囤积的米粮,瞬间变得一文不值。
米粮这种东西,不比萧瑾年现在倒腾的丝绸生意有存放的价值。米谷搁得越久便越是陈化,待到新米上市比陈米还便宜,谁又会买萧家的陈米?纵然殷实如萧家,也抵不过这风浪,一时家道中落,赔得倾家荡产。
那时我常胡思乱想,若当初嫁入萧家,我为何是抱着一只大公鸡来的?我要是带上一只母鸡该多好!母鸡生蛋,孵出小鸡,十只、百只、千只鸡崽……萧家库里的陈米,兴许就能被这千军万马的鸡吃个精光。吃饱的母鸡再源源不断下蛋……萧家的亏空,不就填平了吗?
我把这不着边际的念头跟萧瑾年说了。
他拧着眉头看我,一脸不耐地斥道:“鸡蛋?我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我并非真笨,只是想逗他展颜一笑罢了。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萧家最难熬的那一年,他的父亲猝然离世。
生意越艰难,越需在外应酬周旋。
从前呼风唤雨、端坐主位的萧伯父,那时只能屈居席末,沦为陪酒说笑的角色。
一场席罢,他酩酊大醉,归途又遭冷风侵袭,踉跄中在僻静深巷摔了一跤。更夫深夜路过发现他时,他被自己未曾吐尽的秽物堵住口鼻,身体早已冰凉僵硬。
诺大的萧家担子,骤然落到了萧瑾年肩上。
萧家富贵时,门庭若市,所谓朋友遍地皆是。待到一朝落难,想向亲戚借些翻身本钱,却连门槛都踏破,也凑不够数。
萧家遣散了仆役,府上几房姨太太,也各寻门路,纷纷回了娘家。
我没有娘家可回,只有一个赌鬼父亲不知所踪。
我没走,留在了萧府,做些烧火做饭、擦地清扫的粗活。
萧瑾年跟着商队东奔西走跑商。我则做了些油饼果子,跑到城门口去叫卖,算是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多挣一份微薄的进项。
萧瑾年结束一趟奔波归来那日,恰在城门口撞见我为食客少付一个铜钱,正不管不顾地拽着那人当街理论,吵得鬓发散乱,形同泼妇。
有路过的行人认出我是萧府曾经的丫头,嗤笑着驻足围观:“嗬,瞧瞧!萧家都落败成这副田地了,连一个铜板都得跟人这般计较?”
萧瑾年瞬间铁青了脸,不顾一切冲了上去与人厮打起来。
我急红了眼,操起挑担的扁担,也护在他身前加入混战。
那天夜里,鼻青脸肿的我,搀扶着同样狼狈不堪的萧瑾年,一步步挪回萧府。
每走出一步,他都要气息不稳地骂我一句。
“蠢货!”
“脸都让你丢尽了!”
“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大蠢材!”
萧瑾年对那座让他伤心失意的扬州城深恶痛绝,恰如我不喜那看似素雅的茉莉花。
当萧家的处境稍稍喘过气来,他便决然做主,举家迁往杭州。
萧家的老太爷在世时,做主写下婚书,将我和萧瑾年的亲事定了下来。我苦苦守候多年,总算熬到萧家长辈的认可。
这亦是萧老太爷临终前的最后一件嘱托。萧瑾年性本孝顺,即便心中不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应承。这些年来,他夹在我和那位柳家小姐之间,心中再是不喜我,倒也没真将“退亲”二字说出口。
如今,倒是我主动写下了这份退亲文书,想着好歹给彼此留一份体面。
我去寻萧瑾年时,他正站在书房外,指挥着小厮安置他从京城带回的大小箱笼。
他见多识广,带回来的定是珍贵稀罕的货物。我笨手笨脚,不敢上前帮手,只因先前曾失手打碎过他箱中一只细瓷碗,那时他便厉声斥我:“一点小事都做不利索!不会弄就躲远些!”
我只得屏息静气,待他细细交代完毕,一应事务都处置停当后,才敢上前叨扰。
萧瑾年见我两手空空而来,当即眉峰便蹙了起来。
他一面解下带着风尘的厚氅,一面连连发问:“茶呢?沐浴的热水可备妥了?几时用膳?今日需早些安置。”
他这一连串盘问,问得我手足无措。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琢磨那份退亲书,茶未煮,水未烧,晚膳更是抛诸脑后。
萧瑾年年少当家,行事雷厉风行,早已练就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度。我最怕见他这般拧着眉头、满是不耐的神色。在他身边这些年月,我那些小毛病——拧帕子水洒盆外、放茶杯时重手重脚发出声响……已被他一一敲打得改正了七八分。
未曾想,今天我又犯了新的过失。
好在萧家如今复又家大业大,仆从众多。即便我疏忽了,也断然不会让大当家饿着渴着。甚至,往后的日子没了我,或许他能睡得更安稳些。
我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那封早已拟就的退婚书,平生头一次忤逆了他的问询,强忍着喉间翻涌的痒意,对他道:“少爷,我有事想同你说。”
萧瑾年疑惑地接过那张薄纸,只草草扫了一眼,脸色便骤然阴云密布。
文书上写得一清二楚:他予我八百两白银,我便自愿与他解除婚约,从此两不相干,互不相欠。
萧瑾年一字一板,沉沉地唤我的名字:
“崔、小、云。
“你要同我退婚?”
那声音,凛冽如腊月寒风。
我心下一沉,立刻明白自己又“错”了。错的不是退婚本身,错的是不该由我来主动提退婚。像萧瑾年这样的人,从来只有他舍弃别人的份,何曾轮到他被人嫌弃?他怎能忍受被我先拂了面子!
然而箭已离弦,覆水难收。
我只得硬着头皮迎上那冰冷的目光:“是。”
萧瑾年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八百两?你长本事了!崔小云,你可知八百两银子是多少?”
我当然知道。
八百两是很大很大一笔钱。
我也知道他拿得出这笔钱。
他为柳家小姐置办的那座西湖畔、闹中取静的雅致别院,所耗何止千金?更遑论替她搜罗的那整架号称有市无价的前朝孤本。
他不缺这点银子。八百两,换我让出这徒有虚名的正室之位,给那位柳小姐腾地方,于萧瑾年而言,该是笔划算买卖。
他那审视的目光锐利得骇人,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声试探道:“要么……七百五十两……?”
正当我与萧瑾年僵持在这难堪境地,书房窗棂外,传来管家陈伯轻轻的叩击声。
“主子,柳府差人送了东西来,说是柳小姐听闻您返家,特意备下的一点心意。另有一事,是老奴私下打探到的,听闻柳小姐近来身子颇为不适,柳家已请了两三拨名医看诊,似是染了风寒,症状不轻。”
是了,萧瑾年曾亲口下过死令,凡涉及柳清月柳小姐的事,皆属头等要务。除非他正接待不可怠慢的贵客,否则必须第一时间通禀。
陈伯这番及时的通禀,稍稍搅散了屋内凝滞的空气。萧瑾年的面色虽未完全放晴,但看向我的眼神,总算不再那般刺骨森寒。
他盯着我,再次确认:“崔小云,此事——你想清楚了?”
我用力点头,无比肯定:“嗯,想清了。”
萧瑾年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笑意,抬手从拇指上褪下一枚沉甸甸的玉扳指,“啪嗒”一声扔在我脚边的青砖地上。
那是他贴身信物,凭此扳指可去账房任意支取银钱。只是该取多少,却又让我犯了难。方才我降到七百五十两,他也并未应允。
望着萧瑾年转身远去的决绝背影,我咬了咬牙。不要白不要!罢了,就去拿八百两吧!多出的五十两,权当替自己寻个靠谱大夫诊治这恼人的咳疾。
我一刻也不愿多待,几件随身衣物早已收拾停当,揣好银票便径直朝外走。为免撞上柳府前来送物的人,我特意选了偏僻的角门离开。
是我低估了这场年关风雪的酷烈。当身后那扇深褐色的角门“吱呀”一声沉重闭合,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蹲下身,剧烈地咳了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
萧瑾年,我走后,你可会偶尔想起我?
大抵……是不会的吧。
少了我这个拖累,你耳根正好落个清净。
冰冷的雪片簌簌落下,转眼便覆满了肩头。远处寒鸦嘶哑的鸣叫,合着路上行人的匆匆步履,交织成一片萧瑟。我贪恋地回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府邸门墙,终究只是紧了紧手中油纸伞,头也不回地,孑然一身扎入了风雪弥漫的茫茫人潮里。
我虽已无家可归,离了萧瑾年,却也并非无处可去。
城西那头,盘踞着一个地头蛇薛番,我此去便是要寻他,与他做一笔交易。
此番决绝地要与萧瑾年退婚,缘由还得追溯至月前。
一月前,我那销声匿迹多年的父亲,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趁我在采买丝线的道上,将我截住。
多年未见,他苍老了许多,人干瘦得如同风干的枯树桩。
叙旧的话未曾出口半句,他一开口,便是向我索要八百两银子。
嗐,岁月摧残了他的容颜,却丝毫未改其本性,依旧是那个深陷赌瘾的浪荡子。
我坦言身无分文:“萧家的账目不经我手,库房的钥匙也不归我管。”
那沉迷赌窟的父亲瞪着眼:“去跟萧瑾年要!你是萧家的少夫人,八百两银子难不成还讨要不来?”
他真的只是要这八百两银子吗?
自当初那个闭塞的小山村流离辗转至扬州,再到这繁华的杭州城,不知他是如何一路寻摸过来的。虽是父女一场,可我却深知他的秉性——他便是那跗骨之蛆、揭不掉的狗皮膏药、寒冬过后苏醒的毒蛇、眼中冒绿光的饿狼!一旦被他缠上,休想全身而退,非被撕下一层皮肉不可。
当年那般显赫的萧瑾年,被父亲讹上,不也被迫与我定了婚约么?
这口子一旦撕开,一个八百两之后,必定还有无数个八百两,如同无底深渊。
我踌躇在萧瑾年的房门外,久久徘徊,思忖着是否该向他坦白,我那父亲又找上门了。
如今的萧瑾年,已是名动杭州城的萧大当家,定有法子处置我那父亲。
只是,只是——
根本无需多想,便能预见萧瑾年听闻此事后,面上必然再现那种鄙夷神色。
如同当年骤然得知有个满身鸡屎味儿的乡下未婚妻。
又如瞧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误饮了洗手的花水。
那眼神里,写满了嫌恶。
厌弃。
他又要冷言斥责于我了。
就在我狠下心肠,正预备推门进去老实交代之际,屋内忽传出话语声。
“陈伯,你且将这块玉料取去,做成一个玉链瓶,送到西湖别院。”
“主子,这般剔透的暖玉委实稀罕,做链瓶耗料过甚,不如制些珠钗环佩?”
“清月生性淡雅,不爱簪环首饰,就做个链瓶予她观赏把玩吧。”
“那……云姑娘那边……”老陈管家的声音带着犹疑,“恕老奴多嘴,今日瞧着云姑娘神色恍惚,怕是有心事萦怀。”
萧瑾年的声音略微一顿:“吃穿用度从无短缺,她又能有何事?晚些吩咐小厨房做些酱烧鸡翅送过去便是,不必多虑。”
我伴在萧瑾年身侧经年累月,到头来,不过换来一句如此漠然的“不必多虑”。
——不必管她。
厨娘手艺精巧,酱汁浓稠的鸡翅烧得骨酥肉烂,轻轻一吮便脱骨落肉。
我将最后一丝油润的肉吞下肚去,不知何故,眼眶忽地一热,泪珠竟滚落下来。
一份再寻常不过的酱鸡翅,一个价值连城的暖玉链瓶,傻子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可小云到底是个大笨蛋啊,萧瑾年说“不必管她”,她便吃了那鸡翅,心底那点委屈轻易便烟消云散。
只要我尚在萧家一日,我那赌鬼父亲便会如同吸血的水蛭般粘附萧家一日。
萧瑾年历经沉浮才得以重振家业,生意蒸蒸日上,身边更有兰心蕙质的柳姑娘相伴,我怎能让自己,成为他身上一道丑陋的疮疤?
我颤抖着阖上双眸,胸腔里仿佛有根牵扯了多年的心弦倏然绷断,一个念头终于无比清晰——
彻底了断吧。
雪片纷落如絮,天色愈发昏暗。
我挎着单薄的包袱踽踽前行,只觉得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髓深处。
分明周身都浸在彻骨的冰冷之中,胸腔肺腑之间却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
我又忍不住咳了起来,喉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摊开掌心一看,赫然是一抹刺目的鲜红。
不远处的街角便悬着医馆的幡子,我犹豫片刻,终究咬牙,继续朝着薛番所在的城西走去。
来不及了,我的时间所剩无几。
自打赌鬼爹寻到我之后,便三五不时地换着花样催逼银钱。
上次我还搪塞他,说萧瑾年远赴京城,家中无人做主,账房也支取不出这许多现银。
而今萧瑾年如此声势浩大地归来了,以我对我那父亲的了解,明日他必定再来寻我。若他寻不见我,保不齐便会直接闹到萧瑾年面前。
萧瑾年本就视我为泥尘下物,天可怜见,我绝不想令他更加地轻视鄙夷。
我咬紧牙关,一步步艰难地踏向城西方向。
脚下的棉靴早已被湿雪浸透,双脚僵冷得失去了知觉,只听见自己发出急促而嘶哑的喘息,像一具破烂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神思恍惚间,忆起许多年前,初入萧府的那一年,似乎也是这样大的雪。
托萧家的福,我得以随少爷小姐一道上族学。
虽说是同堂听讲,实则我听得云里雾里,那时我字都认不全,又哪里懂得什么之乎者也。
先生布置了课业,让归家背诵。
我不识字,便去央求萧瑾年。
他蹙着好看的眉头,不耐烦道:“你怎的这般迟钝?学了这些时日,连个‘亭’字也不认得?”
我忙不迭应承:“你告诉我,我回去便抄上百遍!”
那一遍又一遍的抄写,我学会了“亭”字,继而又识得了“煮”字。寒冬腊月里,生生抄出满手的冻疮,字虽认得了不少,连先生也曾夸奖我的勤勉,可在萧瑾年眼里,我依旧愚笨不堪。
萧瑾年,我该如何是好?我无论怎样追赶,仿佛都追不上你的脚步。
你能否……停下来等等我?
睡梦中,是那个我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萧瑾年。
我喊着、追着,跑得狼狈不堪、头破血流,终于,他停步回眸,却是笑意盈盈地对我说:“我与清月下月便要成婚,届时请你来饮杯喜酒。”
我被这幻境灼得骤然抽气醒来,心口间犹如被滚烫的铁扦粗暴地翻搅过,耳边却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孩童声音。
“呀!你醒了?我去唤小叔来!”
鼻间萦绕着浓重苦涩的药草气息,床脚的炭盆“毕剥”作响,火光跃动。我还未从昏沉中完全清醒,那孩子已蹦跳着跑出去了。
这是何处?
我下意识想开口询问,微一张嘴,却只发出嘶哑微弱的气音,连自己都被这声音骇住。余光瞥见窗外透进来的明朗天光,我怔忡片刻,猛地惊醒——
糟了!这是什么时候了?!
意识里残留的最后画面,是漫天飘落、密如飞絮的大雪,和已然擦黑的昏沉天色,哪里见得这般透亮的日光?
我竟沉沉睡去了整整一夜?可我……还有要命的急事需去见薛番!
我心急如焚地掀被下床,脚下虚浮,却在掀起珠帘的瞬间,一头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一双修长如玉的手稳稳扶住了我,头顶响起一道沉稳温澈的嗓音:
“你高热方退,肺腑余火未清,此时贸然出去受寒,我便未必能再救你一回。”
原来救我性命的,是这对沈姓叔侄。年长的名唤沈知节,温润谦和;年幼的那个单名一个彻字,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
沈知节言道,他们祖上原籍巴蜀,他本人素来喜爱江南风物,听闻苏杭乃是人间天堂,便来此小住一段时日。
我感念他救命的大恩,忙要从包袱中取些银钱答谢。
他却含笑婉拒。无奈之下,我只得深施一礼,声音依旧嘶哑,郑重许下了结草衔环、甘为奴仆的诺言。
我着急要走,沈知节却不允,连一个时辰也不肯通融。
他手中折扇轻巧一转,语气温和却不容置辩:“非是我有意刁难,实是你寒疾已深,侵及肺腑,该好生休养调理。伤寒之症,初看似不过是头痛咳嗽的小病,一旦凶险起来,半日间便能夺人性命。你究竟有何等要紧之事,能比得上你的性命?”
我摇头,苦涩不能言。
绝不能让赌鬼爹抢先一步找上萧瑾年。
我宁可死去,也绝不愿在他面前陷入那般难堪绝望的境地。
萍水相逢,虽蒙救命之恩,可这些难言的苦楚,终究不足为外人道。
我只得撒了个谎。
只称有位表亲,日前来杭州投奔我。她人生地疏,我若再不去接应,只怕她在原地久等无望。
沈知节略作沉吟道,若只是如此小事,他可遣人相助。
小沈彻在一旁雀跃不已:“姐姐,你那表亲生得何等模样?你画下来,再给个信物。我替你去寻她!”
沈知节面带薄愠笑斥:“顽皮!你习骑马才几日?即便要去,也该让刘三随你同往,路上才稳妥。”
我一时语塞,心中暗暗叫苦。
这本就是一句无心谎言,哪里来的什么信物可以交托?
只得推说:“那表亲与我分别多年,想来形貌早已改了许多,模样只怕已对不上,还是我亲身前往才更妥当,不敢有劳您费心了。”
小沈彻却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脯:“姐姐放心,我骑马快得很!保证替你寻到!”
“说什么麻不麻烦的,小爷护送你一程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不容我推拒。我咬着下唇,半晌没吭声。
沈知节大抵是瞧出了我的为难,便寻了个由头,支使他那位小侄儿去后头誊写功课。
“彻儿这些日子被我拘在府中,闷得很,成日只想着往外撒野,姑娘莫要介怀。”沈知节言语体贴,可我心里头明白,他刻意支开侄子,便是要听我交个实底。
在萧瑾年身边侍候了这些年,我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沈知节身上那料子,分明是顶好的苏杭云锦。若非家底殷实、权贵之流,怎能在江南说小住便潇洒小住?西湖的风水,寻常人哪能这般享用。
这点子伎俩骗不过他。今日之事,恐怕难以轻易了结。
我暗叹口气,索性豁出去,老实交代。
去找城西的薛番,是想同他做笔见不得光的买卖。我那个赌鬼爹,除非打断他的腿脚,否则是戒不掉那害人的瘾头的。我付银子给薛番,请他暗地里对我爹动手,废了他那双为害乡邻的腿。
对不住我爹这一遭,往后他瘫在炕上,我给他养老送终。
那薛番开口便要八百两银子,定是外头欠了还不上的赌债。依他那贪得无厌的性子,要八百两,只说明赌债不到这个数,剩下的是他存心要敲我一笔。这多出来的银子,我便用来填补他的亏空,若还有不足,我自己再想办法去挣。
当今天子素来以孝道治理天下,我却要买通地痞去揍自己的亲爹……说出来,实在是悖逆人伦,大逆不道。
果不其然,沈知节听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片刻后,他才沉声开口:“既如此,为何不报官?与虎谋皮,岂能落得好下场?买凶伤人乃是重罪,你小小年纪,何必将自己搭进去,葬送了前程?”
嗯?
告发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这条路,我竟从未想过。
沈知节又是沉沉一叹,语调带着几分难以理解:“你既已存了动手伤父之心,难道连上公堂告他一状反倒不敢了?”
我:“……”
小云走的那天黄昏,萧瑾年滴水未进。
他风尘仆仆从上京城赶回杭州,本是预备给柳清月庆贺生辰的。
谁曾想,寿辰的喜气没沾上半分,脚程未歇,连盏解渴的茶水都没沾唇,他接到的第一件东西,竟是小云使人递来的退婚书。
薄薄一页纸,白纸黑字,说用八百两银子,买断他们之间所有牵扯。
萧瑾年反复读着那几行字,像是认不得一般。
八百两?
她知道八百两是多大一笔数目么?
不算巨富,但也绝不算少。
放在她身上,若是挥霍,也够她在繁华地界逍遥些日子了。
若是节衣缩食,精打细算,恐怕能用到寿终正寝。
这丫头,这笔账倒是算得门儿清!
萧瑾年心头窝火,气得脑门发晕。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心烦意乱,只草草敷衍了柳小姐派来送东西的下人几句,便沉着脸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不过一个时辰,整个萧府上下皆知,小云姑娘走了,而家主将自己锁在书房内,粒米未沾。
萧瑾年离家这些时日,府中积压了许多事务亟待他定夺。可此时此刻,谁也不敢去触这位爷的霉头。
素来入夜便灯火辉煌的萧府大宅,这一晚,竟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沉寂和暗淡。
书房内的萧瑾年浑然未觉外间变故。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尚未打开的油纸包上。
里头,是他在上京城特意买回来的“驴打滚”。
杭州城并非没有精致的点心果子,只是那小云丫头嘴馋得很。若让她知晓京城的闺秀们都爱吃这个,她嘴上未必嚷嚷,心里头指不定怎么馋得淌口水。不如顺道给她捎上些,横竖小小一包,占不了多大地方。
就像她这个人,轻飘飘的一小朵云,占不了多大方寸,却也甩不掉,总在不经意间飘到他眼前,扰得他心绪难平。
其实他心底何尝不明白,小云这几日闹的什么别扭?他近来确与柳家小姐往来频繁些。
可这种事,又能怪谁?
山西的马老板,出手豪阔,身边常伴的是天香楼里当红的兰儿姑娘。
两广的李掌柜,这许多年来,萧瑾年就没见过他身侧的红颜有重样的,听说后院里已抬了十三房美妾。
他萧瑾年对这些烟花粉黛、姨娘小妾向来没什么兴致。无奈商海浮沉,讲究的就是个排场脸面,最忌讳在阵仗上先输人一头,被人小觑了去。
小云那样的丫头,再怎么妆扮,也透着一股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纵使金玉满身,也掩不住那份瑟缩与局促,实在带不出手。
倒不是说他就定要娶柳清月——
咳……娶妻娶贤,即便他真娶了柳清月——
日后也决计不会亏待了小云。锦衣玉食,珍玩奇巧,别家姑娘有的,她一样都不会短少。清月性子温婉大度,也必不会容不下她,与她为难。
这样周全的安排,这丫头还有什么不知足?竟闹出断绝关系这一出戏码来?莫非是等着他去低声下气地求她回来?
那岂不是她挥霍完那八百两,舒坦够了,他再上门去求,低声下气把人哄回来?他这面子里子都跌尽了,日后还不是都由着她捏圆搓扁?
当真是这些年太过娇纵她,竟让她生出了这般心计!
萧瑾年愤懑地想着,走吧,走远些!迈出了萧家的大门,便再也休想回来!
他自斟自饮了半壶酒,昏昏沉沉伏在案上睡去。恍惚间,下半夜,似乎感觉一只手在摇晃他的胳膊。
是小云么?
父亲去世后,她便落下了个疑神疑鬼的毛病。每次他应酬晚归,她总要强撑着守他整夜,生怕他也像父亲那样,在醉梦中呕吐,被污物堵了喉鼻窒息过去。
不知给她讲过多少次男女大防的道理,她总是听不进去,仍旧会在深更半夜,偷偷溜进他的卧房。
这丫头,真是个死心眼的笨蛋。
从不懂给他留些体面,这许多年来,他最为失态落魄的模样,都被她看尽了……
那只手还在固执地摇晃着他。萧瑾年心头倏地涌上一股隐秘的欢喜,下意识的呵斥已冲口而出:“你……你还有脸回来?”
下一刻,他却猛地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触感不对。
粗粝,厚实,指节分明——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那刚刚被某种期盼填满的心口,瞬间又空了。萧瑾年猛地睁眼坐起,听见管家老陈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主子,出事了!安插在柳府的人来报,柳小姐半夜突发高热!眼下的时节,染病之人甚多,家里连请了好几个大夫,都碰巧出诊去了!此刻已近三更,若再拖下去……恐怕凶险万分呐!”
萧瑾年的残酒霎时惊散,动作快得几乎掀翻了椅子,一把抓起搭在旁边的外袍就冲了出去。
“备马!”
他直奔库房,将珍藏的几味上好的救命药材一股脑翻出,命人火速送往柳府。随即亲自策马,借着月色寒光,终于在长街尽头截住了刚从别家宅邸诊病归来的宋大夫。
这一夜,他片刻未停地奔波。直到天将破晓,柳府终于传出柳清月高热退去的消息,他那紧绷如弓弦的神经才骤然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他。这一合眼,便沉沉直睡到日上三竿。
刚睁开眼睛,尚未缓过神来喝口茶润喉,紧闭的门窗又被急促叩响。
老管家陈伯的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惶在门外响起:“主子!不好了!”
“何事这般大呼小叫!可是清月的热症又反复了?”萧瑾年揉着发胀的额角,嗓音嘶哑。
“不……不是柳小姐,”陈伯的声音顿了顿,更显慌乱,“是……是小云姑娘!”
“她回来了?”萧瑾年心头那根松了许久的弦,竟不由自主地又紧了一下,随即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怒,“哼!萧家的门槛,可容不得她这样拿乔作态的大佛想走就走,想回便回!叫门房晾着她,先醒醒她的脑袋!”
得知她主动回转,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敢深究的宽慰在心底散开。但这丝宽慰很快便被更为汹涌的怒气淹没了。
这蠢丫头,受了点子委屈就往外跑,全不顾叫人悬心!那八百两在她手里,怕是早叫人诓骗干净了吧?
骗光了倒好!不过是些阿堵物,权当买个教训,叫她明白,无论他与柳小姐如何,萧家总归少不了她的锦衣玉食,离了他这棵大树,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孤女,去哪里寻这般安稳优渥的日子?
但小云此番行事,实在是过分了些!是该好好冷她一冷,万不可助长她这般使性子的脾气。难不成,还要反过来被她拿捏了?
数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中激烈交锋,盘算着晾她多久才算合适,等会又该如何措辞才能让她记住教训……可不等他腹稿打好,便听得管家老陈用袖子胡乱抹了把额上急出的冷汗,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天上的飞鸟:
“小云姑娘她……眼瞅着是回来了……可眼下……她、她人正在府衙大门口,敲那登闻鼓呢!”
我急忙转回去摆手道:「你们不要这样说,我跟萧家已经退婚,不再有半点瓜葛了。」
孰料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的百姓猝不及防吃到一口八卦,静默一瞬,随即个个捂着嘴,议论得更加起劲。
「退婚了?」
「哎哟就萧大当家和柳家小姐那样旁若无人的,哪个女人受得了。」
「说是这么说,可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萧大当家这样有本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只娶一个妻子。」
「就是,换我我才不退,哪怕做萧大当家的妾室,也是一辈子穿金戴银的。」
「要我说,富贵顶什么用,这般冷的天,小姑娘一个人跑到公堂上来报案,你们听听她那嗓子,沙得厉害。要真被好好养着,会这样么?萧家定然待她不好。」
几个大娘七嘴八舌,惹得上头坐的官老爷额上青筋直跳,惊堂木猛地一拍,大声道:「肃静!
「崔小云,你状告你爹,是为大不孝。口说无凭,你可有人证物证?」
物证自是有的。
我爹几次来寻我,他进不了萧家的大院,就从院墙处,用石头把衣裳撕下的布条扔进来。他不会写字,那布上,用沙灰画了个小圆当作人,边上几个点,就是几炷香后见。
至于人证……没有。
我被我爹缠上,躲萧家的人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有人证。
「既没有人证,本官岂可听你一面之词就下判决,你这是诬告,来人,把她拖下去。」
我急了。
「大人明察,那布条的材质同崔大贵身上的料子一模一样,他若非是要勒索我,平白无故撕些衣料子给民女做什么?」
「衣料子是一样,可上头画几个圈圈,你说是勒索便是勒索了?倘若人人都同你一样,半点证据都拿不出,红口白牙就要状告自己亲生父母,天下岂不是要乱套!」
正在拉扯,忽听得旁边极沉稳一声:「人证么,自是有的。」
不知为何,堂上坐着的大官见到沈知节进来后,眼珠子一下瞪得老大,他火急火燎想站起来,站到一半又颤颤巍巍坐下去,再开口,连带声音都有些抖。
「你、你有什么人证?」
沈知节道:「今日在下送小云姑娘去见她爹,隔着马车远远便听见他问她银子在哪。至于他是否欠人赌债偷跑,去赌坊一查便知,那些债主想必很乐意做这个人证。」
赌鬼爹被暂时羁押,官老爷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宣布改日再判。
人都散了,我跟在沈知节身后往外走,不期然迎面撞上骑马赶来的萧瑾年。
不过是一日不见,不知为何,却仿佛隔了沧海桑田。
萧瑾年皱着眉头,面色很是不好看。
他刚来,还不知我在这里,是状告自己的生父。救我自己,也为了叫他不惹上麻烦。
他不知缘由,一开口,是熟悉的腔调,恶声恶气。
「大庭广众你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么,跟我回去。」
我缩了缩脖子:「少爷,我……我都跟他们讲清楚了,我已经跟你退婚,你放心,绝对没有丢你的人。」
萧瑾年眸中怒火更甚。
「崔小云,你闹够没有!」
我一急,呛了口气,撕心裂肺咳起来,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到最后,呕出一朵血花。
沈知节俯身将我扶起:「今日上得公堂,本就是用了好药吊着你这口气,你这嗓子若还想要,最好三日内不要再讲话。」
「吊命?什么吊命?小云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你把话讲清楚。」
萧瑾年变了脸色,下了马,一步拦在沈知节面前。
沈知节却只是极淡地睨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么?」
「我该知道什么?」
沈知节没再说话,不过冷笑。而我终于喘匀一口气,望向萧瑾年,紧紧握着拳,很是认真道:
「少爷,小云没闹。
「我们断了吧。」
7
即便有好药吊着,我这身子,公堂对峙,也太勉强了些。
马车颠簸,我连什么时候失去意识都不知道。
昏昏沉沉中,全是萧瑾年对我说过的话。
「崔小云,你笨死了。」
「崔小云,你可别再喝洗手水了。」
「崔小云,你放东西就不能轻点,吓我一大跳。」
「崔小云,崔小云,崔小云……你又给我丢人。」
「你怎么什么也做不好!」
一句又一句,把我架在火上烤。
我被烧得像是烈日下搁浅的鱼,整个人快要干裂开,不知什么人大发慈悲,往我嘴里灌了些凉水,宽大衣袖垂在我滚烫的面颊上,冰冰凉凉,带着玉兰香味,我贪凉地抱住那团布料,舒服地哼了一声。
咦,萧瑾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没有他追着骂我了,真好。
我揉了揉眼,嘟囔一声,沉沉睡去。
沈知节收留我的第三日,我彻底退了烧,只是嗓子像用小刀割过,每一次吞咽都火辣辣地疼。
他说我病之前拖太久,哪怕嗓子不疼了,也得咳上一个月。
某日饭毕,小沈彻长长叹了一口气,再一抬眼,里头居然含了一包泪。
把我吓了一跳。
沈知节素来好脾气的人,叩了叩桌沿严肃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彻颓然道:「世人只道江南好,可这西湖醋鱼,委实也太……了些。」
沈知节难得沉默。
沈彻又恹恹道:「我想吃阿娘做的辣煮鱼。」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是为这个。
他们是蜀地人,吃不惯杭州城的口味,很正常。
巧得很,辣煮鱼,我刚好会。
从前萧家阔绰,吃最好的酒楼,点最好的席面,是常有的事。同萧伯伯一起经商的各家掌柜,来自五湖四海,点的自然也是天南地北的菜式,有时散了场,萧伯伯会特意叫后厨,再带两个菜给我们这些小辈解馋。
后来萧家落魄了,最难那几年,萧瑾年跟着商队到处跑,若在外头吃着什么新奇的菜,他回来一说,再想吃了,我总有法子琢磨着给他做出来。
我半说半比画:「我会做,只怕过了病气给你们,等我好些,一定给两位恩人做桌好菜。」
小沈彻闻言眼睛一亮,扯着我的衣袖央:「小云阿姐,我一刻也等不得了,今晚就要吃。」
我犹犹豫豫望向沈知节。
沈彻立刻又扑向沈知节:「好小叔,呜呜呜,你把我饿瘦了,回去怎么同我阿爹交代。」
沈知节简直没眼看,伸手拧了拧眉心:「……你先从我身上起来,去问问你小云姐姐身子撑不撑得住?」
我想报答他们的恩情,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不过炒几个菜,又有什么撑不撑得住。
我一口应下,等夕阳西下,从灶房端出五个热菜,俱是红红火火,蜀地的特色。
沈小公子只尝过一口就放下了筷子,鼻子一抽,两行清泪就从嘴边滚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就是这个味,馋死小爷了啊啊啊!」
沈知节大抵很为他这个饕餮似的小侄感到丢面,微微别过脸去,脸颊微红,小声道:「你……算了,难得合你胃口,好吃你多吃些。」
说罢,又冲我一颔首,很是温润地笑道:「多谢姑娘,有劳。」
我腼腆回笑,站起来替他们盛汤。小公子贪多,嘴里嚷着「阿姐多舀些」,我打得满了,碗沿太烫,一时没端稳,热沸汤水漾到桌上,有几滴甚至飞溅上沈知节雪白的衣领。
「抱歉抱歉,是我太笨了。」
萧瑾年说得对,我就是什么都干不好。
沈知节却把我想替他擦拭的手摁住,狭长的眸子垂下,细细检查了一遍:「可烫着了?」
我慌乱道:「领子……」
那可是云锦。
沈知节毫不在意:「无妨,姑娘家手上留疤可不好,彻儿,先别吃了,去取些药膏来。」
他带我去井边用冷水浸手,说是这样对烫伤好。
我踌躇片刻,仍是小声道:「沈公子,衣裳现在不洗的话,等油渍干了就不好洗了。对不起啊,我太笨,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你快去换身衣服吧,我给你洗一洗。」
沈知节打水的动作一顿,屈膝蹲下与我平视,声音有如金玉:「小云这么有礼貌,手又巧,怎么会笨呢?
「人人都有失手时候,不必自责。桌面脏了擦擦就是,衣裳洗不净可以换新,不过些柳小事,何故紧张成这样。」
院中风灯依次亮起来,沈知节落了满身光,一副温润模样。
他说:「小云,难道没人告诉你,你是很好的姑娘?」
我愣愣站在原地,若非紧紧咬着牙关,几乎要哭出声来。
原来我也是很好的姑娘。
原来洒了汤也不是多么大的罪过。
我咧着嘴勉强拉出一个笑,其实那笑应是比哭还难看。
「沈公子,谢谢你啊,真的是很谢谢你。」
沈知节静静瞧我柳久,最后叹息一声,将我睫上的泪抹掉。
8
门房递了消息进来,却不是找沈家家主,拜帖上一字一画写得清楚,要找小云姑娘。
飘逸灵秀,是萧瑾年的字。
沈知节倒是不拦,只是问我想不想见。
私心里,我是不想见的。
我已没什么话要同他讲。
可最后到底是见了。
我有幸得沈家庇护,可萧瑾年毕竟是在杭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不想叫沈知节为难,更惶恐替他带来灾祸。
柳是错觉,萧瑾年腰身瞧着空了不少。
他递来一只锦盒,说里头是治伤寒的良药。
我没有接。
一来,以萧瑾年如今的身家,他送出的东西,必然金贵,我已经拿了他八百两银,实在不敢再要他什么。
二来,我病情大好,不过干咳几声,只要不吹风受寒,应是不会再复发了,当不起这样的好药。
见我不接,萧瑾年紧紧抿住了嘴,又愧又气。
「伺候你的丫头,已经被发卖出去了。你怎么这么笨,病了不会写信给我说么,哪怕我不在,你就不能叫陈伯替你请个大夫?至于你爹,我还打发不了你爹么?你逞什么英雄?」
我张了张嘴,想说很多话,却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想起有一回我来了月事,实在疼得起不来,消息传到萧瑾年那里,他颇为不耐:「姑娘家人人都有的,怎她就大惊小怪。」
又比如我曾被旱天雷惊到过一回,我下意识往他那边躲,又被他不动声色避开。
「你倒娇气。」
都是些零星小事,他大抵早忘了。
可经年累月,我总忘不掉。
最后不过是顺着他的话自嘲:「对,是小云太笨了。」
我听说我在大雪天病倒的那一夜,萧瑾年也没有闲着。萧大当家星夜策马,连探七大医馆,为柳家小姐寻医,动静闹得太大,整个扬州城都传遍了。
原来他不是没有心。
而是不在乎。
他瞧不见我费力提来他整桶沐浴用的水,只看见我倒水时弄湿的地板。
他看不见我切菜时割破的手指,只尝出我放少了的盐。
小云实在是个大笨蛋。
其实萧瑾年从未有片刻将她放在心上。
萧瑾年要带我回去养病。
我摇了头,平生头一次没有叫他少爷,而是学着满杭州的老百姓,称他一声萧大当家。
我说:「萧大当家,小云不回去。我们已经退婚了。」
只一句,萧瑾年面色惨白。
不知是为的那句大当家,还是为的那句退婚。
他目龇欲裂:「我不承认,那退婚书只有你的名,我不签字,算什么退亲?」
「可我实实在在拿了你八百两银。」
「那不过是爷给你买首饰的钱。你跟爷回去,爷全部身家都允你。」
我一窒。
他这人,怎么出尔反尔,不讲道理。
门外适时响起茶杯碎裂的声音。
沈彻大叫:「小叔,你怎么了?可别吓我。」
我变了脸色,匆匆挣脱萧瑾年,朝屋外跑去。
一墙之隔,兰亭之内,沈彻端着个小簸箕,正在捡地上的碎瓷片。
而「出了事」的沈知节,泰然自若,品着雪水烹的茶。
我目瞪口呆。
沈小公子狡黠眨眼:「阿姐,还不谢我?若非如此,那姓萧的还要缠着你不放。」
我:「虽然……但是……会不会不太好,他毕竟黑白两道都有些朋友,莫要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阿姐放心,万事有我。」
斜瞄了一眼沈知节,他心虚补充:「……和小叔。有小叔在,你不想走,他决计带不走你。」
我这才知,沈知节,是新上任的杭州知府。
他到得早,在赴任的期限前,故而先盘了个小院,带着他这个侄子四处游历,权当暗访民情。
我又惊又喜,想着杭州有沈知节这样好的人做父母官,该是百姓有福。
我欲拜下去行礼,半道却被沈知节扶住。
长长的眼睫一扫,半遮住他黑润润的眸子,微风浮动,我闻见他袖中有玉兰清香。
等地上落的积雪都化干净,我把自己住的客房打扫干净,同沈家叔侄告辞。
沈彻拉着我,颇为不舍。
他很想叫我留下来给他做厨娘。
我笑着从怀里掏出包一早烤好的兔肉递给他。
「不过是些吃食,只要小公子还留在杭州一日,随时都可以招我到府上做的。」
沈家叔侄待我亲厚,沈府也不多我这一双筷子,可我并不愿意留下。
从我十三岁起,寄人篱下,过够了小心谨慎的日子,不曾有一时半刻松懈。沈府虽好,却也难免拘束。
我想有自己的天地,得见山年湖海,不必再事事仰人鼻息。
况且,我若是因为沈知节救过我的命就赖着不走,同我当年,因为一句玩笑便讹上萧瑾年有何不同。
小云是个笨蛋,却也知道,人活一世,该靠自己的双手安身立命。
沈知节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倒是瞧不出什么异样情绪,只是说:「你跟我来,我有样东西给你。」
他给我的是一只锦袋,打开来,里头装满各式各样的花种。
「这些种子是我这些年四处云游所得,我忙于政事,无暇照料,可今日你说要走,我想它们倒是遇见个合适的主人。
「有人嫌牡丹俗,便有人爱牡丹贵;有人嫌月季长刺,便有人喜它娇媚。其实各花入各眼,没什么高下之分,只不过花期不同,有的开得早,有的开得迟,只要绽放都是美丽。」
沈知节望向我,笑意暖得如三月暖阳。
「小云,你说是也不是?」
阳光透过窗棂直直照进来,我听见他那些花种在我心上发芽,蔓草般肆意生长。
我过了好久才找回声音答他。
「大人说得对。」
9
案子判得很快。
赌鬼爹在外欠了六百两,欠债不还躲到外地,按律挨了二十鞭。
至于他讹我的事,子告父,大不孝,不赏我板子,已是法外开恩。
崔大贵行刑那日,我找了个板车去拉他。
他趴在板车上,冷汗淋漓,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仅有的几分力气,全用来骂我,说我不孝。
他这样的年纪,挨二十鞭,同我找薛番教训他,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屁股开花,或柳他一辈子也进不了赌场了,除非找人抬他。
我一边拉车,一边平静回他:「你还赌么?」
「我什么时候赌了,我不过是想翻身过好日子!」
崔大贵不干不净嘟囔了两句,说到最后,到底不吭声了。
赌钱赌钱,毁了我娘,搭上我前半生,到如今,终于害到他自己头上。
我带着崔大贵回到西巷,自己租的一个小院子里。
回家第一件事,拿了菜刀,横在他脖子上。
「你如今吃喝拉撒全都仰仗我,若想还有人给你送终,你就老实本分些,莫要惹得我不痛快。」
崔大贵不服:「你可还知道我是你爹?」
「我哪里有爹?」
我成功吓住了崔大贵,一回房,才发现自己拿菜刀的那只手抖得不像话。
我替崔大贵还清六百两,剩下两百两银票,怕赌鬼爹偷,一部分贴身藏着,沐浴也不离眼,另一部分,盘了个铺面,干起了卖油饼的老本行。
一开始只卖油饼,油饼太干,再配上一碗汤。
食客来了,有饼有汤,又说若是再有些热菜便更好。
我小小一家油饼铺,慢慢竟开成了个小菜馆。
日子久了,也攒下些相熟的回头客,他们叫我「云娘」。
我仍是每个铜板都要跟人争的,可这回没有人骂我丢脸。他们都说,云娘瞧着人小,性子却泼辣。
大抵是味道好菜价也便宜,我的生意一直不错。
常有人夸我炒的肉菜好吃,食客喝着梅子酒,粗里粗气讲些不入流的荤段子,仰头一挥手,唤:「云娘,再来份饼」。
我听得面红耳赤,却又觉得分外踏实,仿佛日子本该是这般热闹模样。
擦桌算账的间隙,我常恍惚,原来我已经离开萧瑾年这样久。
沈知节在几个月前上任了,当时杭州城很是轰动了一把,府衙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比庙会都热闹,只因新到任的知府大人,实在俊得不像话。
那日我也跟着去凑了个热闹,可惜人实在太多,只远远瞥见他一角绯色衣袍。
他生得白,绯色衬他。
我开了铺子,不在沈知节身边,倒是方便了萧瑾年。
他来找过我几回,要我把铺子关了跟他回去,怎么说也是他萧大当家身边的人,做什么出来洗碗擦地抛头露面。
我不愿意。
到后来,萧瑾年急了眼,失口道:
「你不跟我回去,莫不是要等着沈大人?他如何能看得起你?」
我知道啊。
沈知节丰神如玉,出身名门,又有权势。他的小侄都那样大了,虽没有问过,可以他的年纪,想来也该早就成婚,他的娘子,必然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只是不知道为何没有来杭州城陪他。
我从不敢做梦去肖想他。
只是有一点,萧瑾年说错了。
沈知节从来没有看我不起。
他也不骂我是笨蛋。
他说:「小云也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教我收余恨,且自新。
我摇摇头,对萧瑾年说:「我听别人说,跟萧大当家做生意,就像被灌迷魂汤,萧大当家舌灿莲花,风趣有礼,又极会照顾别人情绪。他们说的萧大当家,跟我认识的,好像不是一个人。这些年,我从未听你夸过我一声好,你说我手笨嘴笨,粗俗无礼,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云,你还要找她回去做什么?」
萧瑾年白了面色。
「我……我不是……你毕竟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生意场上哪有什么真心话,你……我在你面前才能真正放松。」
不是不知道,他出去跑商,受尽冷眼,曲意逢迎。
唯有回了家,关上门,在我面前,才依旧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
仿佛萧家不曾倾颓,萧伯伯依旧在世,他有枝可依。
可经年累月,伤人恶语,难免叫人寒心。
我疲倦地闭上眼。
「萧大当家快走吧,你在这里站着,耽误云娘浇花。」
沈知节也来过一回。
那时明月高悬,我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正在擦桌,一抬眼便见他立在门口,身上酒香浓浓,面色有些红,不知刚从哪里应酬回来。
「宴席上闷得慌,想着四处走走透气,路过你的店,便进来看看——我可是来得不凑巧?瞧你快打烊了。」
这话说的,只要他来,我永远不会打烊。
又哪有什么凑巧不凑巧。
照顾醉酒的人,我实是很有经验了。
于是生火,起灶,煮醒酒汤。
我做这些事,沈知节就随便捡了张椅子坐。
我端着甜汤出来时,他正仰头打量钉在墙上的一排花架,里头放了几个花盆,这样看上去瞧着是空的,可我知道,里头已经长出些草芽。
「怎么放得这样高,也不好浇水。」
「原本不这么高的,前几天有个客人喝醉了,险些吐在花盆里,得亏小云眼尖,好容易才从那醉汉手里抢下来。」
沈知节失笑:「你倒厉害。」
我也跟着笑,把汤碗推到他身前。
杭州城是富庶的地方,富庶的地方油水多,油水多了长心眼的人便多。
他来杭州做知府,瞧着风光,其实四处周旋,不是轻松的差事。
小公子早被他亲生父母拘回去了,说难听点,现在的沈知节,是个外乡人,再难听些,孤家寡人,我不知他会不会想家。
我十三岁刚到萧家的时候,倒是很想家。虽然我娘死了,我爹是个赌鬼,那个家没什么值得我去想,可不知为什么,夜里数星星的时候,总是想,想家里的大瓦缸,想家里的破墙缝,什么都想。
难得僭越,我问:「大人,宴席上吃饱了么,可要下碗面给你?」
沈知节静静瞧了我一眼,勾了勾唇,说:「好啊,多谢你了。」
一时暖灯融融,隔了屋外寒风。
10
秋意最浓的时候,萧瑾年终于同柳家小姐大婚。
萧大当家出手阔绰,敲锣打鼓,下了整整三条街的聘。
赌鬼爹被冲天响的鞭炮惊动,搬了凳坐到门前看热闹。喜布盖着的聘一担担从我门前抬过,长龙一般的队,一眼看不到头。
看到最后,他转过来跟我说:「小云啊,你也不小了,该嫁人了。」
眼底竟隐隐有泪光流转。
他逼死我娘,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他。
「嫁了人,就要孝敬公爹去,谁管你。」
赌鬼爹默了柳久,才轻飘飘道:「不管,也是好事。」
他那叹息散在风里,险些叫我湿了眼眶。
这一年我十八,确实已经年纪不小。
可我好像并不想嫁人。
守着这个铺子,守着那个偶尔深夜来吃面的人,就足够叫人知足。
偶尔会想,若有来世便好了。
戏文里常有大小姐救了落魄书生的桥段,若有来世,我投个富贵好胎,叫沈知节走投无路,我在他最难的时候收留开导他,那他必然也会如同这一世我喜欢他一般地喜欢我。
可他那样好的人,若有来世,为什么要为了成全我的喜欢而有个落魄开头。
于是我便念,阿弥陀佛,佛祖慈悲,信女刚刚讲的都是诨话,你万莫听真了去。沈大人是好人,生生世世都要顺遂平安。
我同他今生能有这一点点牵绊,已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事,只愿这点微薄的情谊能足够绵长。
他给我那些花种尽数都开了,有丁香,有铃兰,有绣球,有牵牛,架过篱笆墙,小院四季花香常伴,有次叫我那租主见了,第二天便来说院子他要收回去另作他用。
我一狠心,咬牙加了价,把整个小院盘下来。
一年多营生白干。
不知为何,除了肉痛,竟感觉更对不起萧瑾年些,买了个小院,离还他八百两银又更遥远,欠人钱脸红,愧疚得我整夜没睡着觉。
对,我是预备要还他八百两银的。
退婚之时同他要钱,实属无奈之举。
若说萧瑾年有什么叫我伤心难过的地方,萧家供我四年吃喝,又送我上学堂,养育之恩,早已经数倍还清,若没有萧伯伯,我如今仍旧是个大字不识的野丫头。
我实是不能再拿萧家的银子了。
说起萧瑾年,隐隐听见些闲言碎语,他同他的柳小姐,婚后也并非如同婚前那般和睦。
柳小姐太雅致,眼睛既容不得商行里那些黑心事,也不喜欢大当家生意场上的酒肉朋友,可行商哪有不应酬的,京里来的贵人说想去苏杭烟花地看看,又哪能不作陪。墨梅沾了铜臭,他们常有争执。
某日我正常开门做生意,来了位客,一出手便是一锭金,说要包场。
我被那金光晃花了眼。仔细看去,原是故人。
萧瑾年花了一锭金,却连菜都没有点,只要一个包子。
他说:「米饭芯的包子,陈米。」
我说:「大当家好会开玩笑,好端端的,我去哪里给你找陈米。」
萧瑾年仰头饮尽一杯酒。
「我嘴刁,就要陈米,米我自己带着来了。」
说罢,从怀里摸出个布袋。
包子夹米饭,那时候我做过不少。
煮米饭,煲米汤,煎米饼,包子夹米饭,几乎要做出花来。
小云太笨了,她努力地吃米,萧家的陈米还是多到卖不完。
大抵是冲击力太强,萧瑾年对那个「包子夹米饭」贡献了平生最刻薄的话语。
可他现在,花一锭金,买包子夹米饭。
我摇摇头:「大当家真是钱多得没处使了,油饼刚煎好的,小云给你盛一碟过来。」
萧瑾年笑得苦涩:「小云啊,爷一直以为你是天上小小一朵棉花糖,原来你才是最狠心的,生起气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我说:「我不是狠心,只是吃陈米伤身子。」
吃完饭,又是那几句老生常谈,他要带我回去。
这次我没说不回去,只是平静问他:「小云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
萧瑾年语滞。
片刻沉默后,他竟然咬了牙,一副追悔莫及模样。
「你我婚约在身,你合该是我的妻。」
我讶然。
他明明那么喜欢柳姑娘。
看来市井传闻并非不可尽信,他成亲后大抵是同柳家小姐起了些嫌隙。
萧瑾年喝醉了,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贤妻扶我青云志,我赠贤妻万两金。」
念叨到最后,他说:「小云,我想你,想你想得发癫。」
我将他那一锭金塞进他袖袋里,又将这段时日挣来的银钱数了数,抽出大半塞进他怀中,叫来马车送他回家。
早日两清,大家都得解脱。
沈知节是个好官。
又一年开春,沈大人到田间扶犁亲耕。
他对我的恩情, 我无以为报。他要做事, 我必然倾力支持。
我用担,挑了满满两筐热饼热汤, 到田间地头与百姓免费分食。
人太多,可沈知节卷着裤腿站在碧青稻田里,仍旧叫我一眼认出。
呜呼哀哉。
怎么有人种地都能种得这般好看。
若非知晓他是府台大人,只怕相邻五个村的媒婆都要上门给他说亲。
一起耕种的农人各自拿了饼,坐到田埂上休憩。
沈知节也来到我身边, 仔细一瞧,便瞧出他其实是做不惯耕地这样的事的。一身如玉的肌肤被晒得发粉,汗水从他眉梢滴落, 却仍旧把挂在身上的草帽分给我遮阳。
「女儿家底子薄, 莫把你晒黑了。」
我不敢接, 正推脱, 不知从何处飘来几句细语。
「沈夫人可真贤惠啊。」
「就是, 我还以为官太太都是那种,整天坐在镜子前面描眉毛的大小姐呢。」
「沈大人能来跟咱们种地, 才不是那种贪图皮相的人。」
我红了脸,腾地一下站起来,慌着要去解释, 不想动作太大,直直撞在沈知节下巴上,疼得他「嘶」了一声。
呃……
我手忙脚乱要去帮他看伤, 边上又幽幽传来一句感叹:「沈大人同他娘子在外头都挨得这样近,真是好恩爱啊。」
我眉心跳了跳,难得动了肝火, 心想哪里来这么不开眼的人,正撩起袖子要去跟他讲清楚, 就被沈知节拽了回去。
他一手捂着下巴, 眸中含笑。
「给我个面子,今日我亲耕,你莫要跟人打起来了。」
「可……他们说那些话,传到尊夫人耳朵里,要误会的。」
「无妨, 我并未娶妻。」
啊?
原来他竟没有娶妻么!
「……那也不行,得同他们说清楚, 不然大人在官场上的同僚听见了, 要笑话你的。」
「为何要笑话?」
还用说么, 我出身不好, 举止也粗俗,上不得台面, 被人误会同这样的人传风月岂不是丢脸。
沈知节道:「我虽未娶妻,却也晓得夫荣妻贵的道理。倘若有人敢笑话我的娘子,那必是我没能将她托举起来, 好好护在身边的缘故。真要说笑话, 也是笑我无能。」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脑中嗡嗡作响。
良久, 十分羡慕道:「嫁给大人做妻子,真是幸福。」
沈知节一本正经嗯了一声,双手负到身后。
「嫁给我确实有很多好处。」
我仰起头去看, 恰见笑意从他眼中晕开。
「今天种地种累了,晚上吃面,再来条辣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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