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大人们唠家常,总爱说那些“活着比戏还苦”的人和事。说到白毛女,有人以为只是戏台上唱的故事,但在四川山里头,真有这么一位姑娘——不是唱戏,不是传说。罗昌秀,这名字在断头山下,就是活生生的血肉见证。她不是化妆戴假发,头发之所以雪白,是被长年奔波山林、风霜雨雪一点点磨出来的。那十七年,不是写在纸上的苦难,是靠牙关死扛着熬出来的。
你若去过四川宜宾凤仪乡,怕是听说过“罗家”的那段旧账。大山下,两个罗家中门对门,可命运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罗锡联——保长出身的地头蛇,谁家婚丧嫁娶都得看他脸色;对门的罗锡朋,整天灰头土脸,靠着烧石灰、背矿石过活。1937年秋天,稻子齐腰高,正是咱老百姓指望过年糊口的季节,可一个“劫”字就砸下来。罗锡联指着一帮狗腿子闯进李家院子,把屋后那一小片金黄稻谷割得干干净净。那猪圈边上的石臼还留着脱完壳的秸秆,像是在嘲笑罗家人的无力。
可怜罗锡朋,身子骨本就虚,遇到这事,气急攻心,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盖上。当年那冬天,昆明的寒潮一夜之间下到川南,他倒在破草席上喘不上气来,两个孩子只能抱着母亲缩在火塘边发呆。可惜,灾难的底还远没见。
那年之后,罗家母子的生活彻底变了色。地主婆陶天珍来了句“既然家败了,就跟我家做点事儿养活自己吧。”表面一句好心,里面全是算计。连饭菜都不用期待,就是剩饭也得等别人吃完。罗昌秀那时不过十四五,活没少干,水缸都要她一个人抬。脏活累活顶在前头,烧鸦片、端尿壶、扫猪圈,通通是她的份儿。只要饭炒咸了,茶凉了,竹鞭子、牛角棍说来就来。那些天她常是跪在厨房外的青石板上,头顶长满虱子,膝盖生出了厚厚的茧。没有人问她疼不疼。但最叫人难咽的,是后来被冤枉偷东西,地主家的人直接拎起她,在院子里吊打,又用烙铁灼伤手背,那印子到七老八十都还在。
说也奇怪,最不堪的羞辱偏偏在最冷的雨夜里发生。她还没回过神,已经被扯烂了衣服,光着身体赶出院外,天冷得嘴唇直哆嗦。你说都啥年代了,人就能受这等折磨。可有时候,天还没亮,恶霸罗锡联就带一拨人上山,从山脚一直搜到山脊,说“今天非要给她个教训”。母亲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打得跟死人一样,哥哥扑出来护她,也捱了一顿鞭子,倒地不起。夜里,母亲悄悄摸黑,把生锈的门闩掀开,对哥俩低低说了句:“只要活下去,别管娘了。”那种临别的眼神——谁家老辈见了都会红眼圈,谁又忍得住呢?
哥哥当夜离家,翻过山头混进了云南,后来一直没人找着。妹妹从此扎根在断头山。那片山叫断头,真不是夸张,老一辈的人不敢半夜上山,说十里八村的失踪鬼事从没断过。山雾很重,水气黏在树梢像是慢慢化不开的苦。每年清明,村里老人还在说:“进山不问路,凶多吉少。”可罗昌秀没得选,别说活路,就连哭都只能含在嘴里。
断头山的荒凉,我说句实话,比人能想象的还难。她最先找的是东面一个旧墓洞,因为离庄子近,能听见远处有人锄地的声音。怕遇到狼,她把干柴草捆成厚墩,晚上堵着洞口。石棉矿的老窑子也藏了几晚,那地方到冬天特别冷,冷到穿梦都会打寒颤。日子太难混,野果吃尽了,只能拿指甲剜树皮,下雪天就啃枯草根。那时候,她的衣服早烂成碎布,一身熏汗,藤蔓和树叶勉强裹着身子,捂不住的,就咬牙挺。山里风大得厉害,一晚上能刮裂树皮。她蹲在洞里,身子缩成一团,耳朵里只有风声。
人要活下去,总得有盼头。没人说过罗昌秀胆子大,其实,她怕得要命。有一回,从山林深处下来偷看母亲,怕被人撞见,每根汗毛都竖着。那时正下着瓢泼雨,她趁夜把一捆干柴丢在母亲门口,闪身躲开。屋子里头的母亲用手背抹眼泪,嘴里只喊一句“老天爷保佑”。这样的母女情,断不断,就靠每次送来的一捆柴、一个信物。
山外的世界只有越来越烂。凤仪场那几年,真是个“没有天理”的地方。老百姓有饭吃是阿弥陀佛,地头蛇能收的收,能抢的抢。老保长罗锡联更是嚣张,他的“警备班”有枪,村里人晚上听到柴门响,就赶紧收拾干净,免得被黑打敲诈。有人说那年凤仪场一周之内报了七起“去人头”的案子,没人追问,没人敢吭声。中国的农村旧社会,谁家姑娘遇上这事,不是忍气吞声,就是命丧荒山。
罗昌秀活在山里十七年——这是后话里一句,谁能真了解?她不是什么超人,不会饿了就能闭气三天,更没有野兽般的力量。她最大本事,是能咬紧牙关忍疼。有些时候,她会在夜里偷偷往人家地里躲,看看田间种的蔬菜成熟没有,有时树上结的李子能支撑一天两顿。饿急了,也偷过十来颗玉米,但那心里疼得很,生怕良心不安。她几乎不与人接触,却常听到山下狗吠声,也知道远处传来不一样的喧闹——比如有次打土匪,枪声一夜没断。寒冬腊月,她卷缩在洞里的泥炕上,满耳都是山雨打叶、瘴气沾身的声音。
过了太久,变得连自己模样都认不清。头发一天天变白,汗毛变粗,脸上皮肤黑得近乎铁色,手指长了厚厚的老茧。她有段时间都不会说话了,嘴里全是低低的哼哼,像山野里野兽的声音。偶有人进山采药,见着她的影子都吓跑,说“这山里闹鬼了”。
直到1956年,山里的禁锢才松动。那年冬末,共产党的红旗插到凤仪场,县里派人来整顿地方。干部们披着厚棉衣,打着火把进山,大伙都以为是抓土匪。结果,他们带回一个头发全白、皮肤黝黑、手指像根木杈似的女人。她第一反应是害怕,靠在洞口,握着块尖石要拼命。干部们没有骂她,只是递了生火的煤饼和棉被,围坐讲道理。几天过后,她才慢慢愿意跟着走下山。
人生的反转来得有点突然。被大队送去医院,她第一次穿上了厚棉衣,第一次喝上热牛奶。医护们挽起袖子给她清理伤口,她的手脚全是烙疤和冻疮。营养跟上以后,整个人仿佛换了副皮囊。干部们帮她重盖了新屋,领领粮票布票,还特地安排媒人牵线,她很快成了家,有了两个孩子。给孩子取名,她非要把“关怀”两个字写进去——儿子叫“文关怀”,女儿叫“文关容”。其实,这里面多少有点“将来要让孩子过得安心,不再像她那般流浪”的意思。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她竟然出现在县人代会场。她坐在大会堂里,听到掌声响起来,忍不住低头抹眼泪。有新兵问她怎么在山里挺过那十多年,她半天憋出一句:“想着娘还在,死不得。”她拿自己的经历讲给解放军战士们听,讲自己在山里数雪花过春天,讲有次差点在野兽口下丧命。下面一片安静,不少小伙子抹起了眼眶。
罗昌秀一世的命,就是被大时代挟裹着走的。她没有高学历,也没有什么大本事。可有时候,普通人忍下的苦难才最叫人心里发颤。她是凤仪场的见证,也是旧社会活下来的“真人故事”。后来她老了,孩子们带着她去赶集、看热闹,远远的路人还会小声议论:“这是那个从山里回来的白毛女么?”众人的眼里,带着敬佩,也有点难以置信。
到她去世的那天,差不多整个凤仪场的人都知道了。有人感慨一句:“戏里唱的都没这姑娘苦。”可不论怎么说,她用一辈子的疼痛,给人留了个清楚的印记:原来,现实比剧本更扎心得多。罗昌秀活的不是童话,也不是烈士传记,更多是一种中国农村普通女人的“挺”字。你要是问她当年最想要什么,或许她只会摇摇头,说:“能活下来就算赢了。”这没什么诗意,但听了让人心里哆嗦——这就是人间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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