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我刚过二十,还是个毛愣小子,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我们家那头种公猪,“黑将军”,在十里八乡可是大大的有名。油光水滑的黑毛,壮得像座小山,性子烈,但也争气,十头母猪里头,倒有九头能被它配上,剩下那一头,也多半是母猪自个儿不争气。我爹常说,这“黑将军”啊,比咱家三个光棍儿子还能耐。每到开春,或是秋末,那些个养母猪的人家,就提着红纸包的谢礼,牵着自家眼巴巴盼着下崽的母猪,排着队上我们家门槛。
那是个麦子刚灌浆,田埂上狗尾巴草摇得正欢的初夏。晌午头,我刚从地里回来,浑身是汗,正蹲在院门口的大槐树下,端着个粗瓷大碗“呼噜呼噜”喝绿豆汤。我娘从灶屋里探出头,朝我喊:“狗剩,狗剩!你陈家婶子托人来说,她家那头老母猪发情了,让你下午牵‘黑将军’过去一趟。”
“陈家婶子?”我嘴里含着绿豆,含糊地问。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是村东头住的陈寡妇。她男人前几年在山里采石料,遇上塌方,人就没了,撇下她跟一个闺女,叫秀娥,比我小两岁。陈寡妇人挺要强,地里的活计,家里的营生,样样不比男人差。只是她家那光景,明眼人都瞧得出,紧巴巴的。
我“哦”了一声,心里头却有点犯嘀咕。倒不是怕陈寡妇不给谢礼,她家虽穷,礼数上从不亏欠人。就是……就是她家孤儿寡母的,我一个大小伙子,老往人家跑,怕村里人嚼舌根。再说,“黑将军”那脾气,发起威来,我一个人还真有点拽不住,万一惊着了人家娘俩,那多不好。
我爹从屋里踱出来,手里捏着旱烟袋,磕了磕鞋底的泥,说:“去吧,早去早回。陈家不容易,能帮衬一把是一把。你小子也别毛手毛脚的,稳当点。”爹的话,就是命令。我扒拉完最后一口绿豆汤,抹了抹嘴,就去猪圈牵“黑将军”。
“黑将军”正趴在泥地里打呼噜,听见动静,哼哼唧唧地不乐意动弹。我拍了拍它肥硕的屁股,它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甩了甩尾巴,一副大爷派头。我给它套上粗麻绳,使了牛劲才把它从安乐窝里拽出来。这家伙,一出圈门,撒了欢似的往前冲,我攥着绳子,脚底下踉踉跄跄,差点被它拖个跟头。
陈寡妇家离我家不远,就隔着两块稻田。她家院墙是土坯的,有些地方塌了角,用碎砖头胡乱垒着。院门是两扇旧木板,虚掩着。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哼哧哼哧”的猪叫声,想来是她家那头母猪等急了。
我清了清嗓子,在门口喊:“陈婶,陈婶在家吗?我牵猪来了!”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来的是秀娥。她穿着件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两截雪白的小臂。头发用根红头绳松松地在脑后扎了个辫子,额前几缕被汗濡湿的碎发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她脸上有点脏,像是刚从猪圈里出来,看见我,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熟透的山里红。她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娘在后院呢。”
我点点头,心里不知怎的,也跟着有点发慌,手心都冒了汗。我牵着“黑将军”进了院子。院子不大,收拾得倒是干净,墙角下种着几株向日葵,开得金灿灿的。左手边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屋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红辣椒和玉米棒子。
陈寡妇从后院猪圈那边走过来,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裤腿上沾着泥点子。她见了我们家“黑将军”,眼睛一亮,脸上堆起笑:“狗剩来啦!哎哟,可把你盼来了。这‘黑将军’,还是这么精神!”她麻利地接过我手里的绳子,另一只手拍了拍“黑将军”的背,像是老熟人似的。
“婶子,猪圈在哪?我把它赶过去。”我瓮声瓮气地说,眼睛不敢乱瞟。
“就在后头,我领你去。”陈寡妇说着,就往后院走。秀娥也跟了上来,手里拿着根细竹竿,像是随时准备帮忙。
到了猪圈,那头白花母猪正焦躁地在圈里打转,不时发出急切的叫声。陈寡妇把猪圈门打开,我和她合力把“黑将军”往里头推。这家伙,到了新地方,先是警惕地嗅了嗅,然后才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接下来的事,就有点……不那么顺当了。按说“黑将军”经验老道,母猪也正当其时,这事儿该是水到渠成。可偏偏,陈寡妇家这头母猪,看着块头不小,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或者说是太有“个性”。“黑将军”一靠近,它就惊慌失措地躲,尖叫着在圈里乱窜,有两次还差点把圈栏给撞塌了。
“黑将军”是谁啊?它也是有脾气的。三番两次被拒,它也恼了,站在圈中央,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拿那双小眼睛瞪着母猪,一副“老子不伺候了”的架势。
陈寡妇急得额头冒汗,不停地用瓢舀水往母猪身上泼,嘴里还念叨着:“祖宗哎,你倒是配合点啊!这可是‘黑将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秀娥也拿着竹竿,小心翼翼地想把母猪往“黑将军”那边赶,可那母猪跟中了邪似的,就是不从。
我站在猪圈外头,看着这人仰马翻的阵仗,也是哭笑不得。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汗珠子顺着我脖颈子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粗布褂子。猪圈里那股特有的臊臭味,混着泥土的腥气,一阵阵往鼻子里钻。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人和猪都累得够呛,那事儿愣是没成。陈寡妇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狗剩,今儿个怕是不行了。看这光景,它俩八字不合。让你白跑一趟。”
我心里也松了口气,说实话,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挺熬人。我说:“婶子,没事。过两天我再来试试,兴许它俩就看对眼了。”
陈寡妇从灶屋里端出一碗凉茶,递给我:“喝口水解解渴。这天热的,把你给累坏了。”茶水是槐花泡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喝下去,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顿时消了不少。
秀娥也端了张小板凳过来,放在槐树荫下,小声说:“哥,你坐会儿。”她说完,又赶紧低下头,脸颊还是红扑扑的。我这才仔细看了看她,她眼睛很大,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蒲扇。鼻梁不高,但很秀气。嘴唇是那种自然的粉色,不点而朱。虽然穿着朴素,脸上还有点泥灰,但那股子清秀劲儿,就像田埂上刚冒芽的嫩草,带着露水,鲜灵灵的。
我“嗯”了一声,坐在板凳上,心里有点乱。以前只知道陈寡妇家有个闺女,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却从没这么近看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牵着“黑将军”去了陈寡妇家两趟。可邪了门了,那头母猪依旧是不配合,见了“黑将军”就跟见了索命的阎王似的。每次都是一番鸡飞狗跳,最后无功而返。
我爹都有点不耐烦了,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嘴里咕哝:“奇了怪了,‘黑将军’什么时候这么不中用了?还是陈家那母猪是个石女不成?”
我娘倒是看得开,说:“缘分不到吧,牲畜也讲个缘分。狗剩,你再去一趟,要是还不行,就跟陈家嫂子说,让她另请高明吧,别耽误了她家母猪的节气。”
第四趟去的时候,天有点阴沉,像是要下雨。陈寡妇和秀娥的脸色也不太好,显然也对这事不抱太大希望了。果然,又是一通折腾,那母猪还是油盐不进。最后,“黑将军”干脆往地上一趴,闭上眼睛,打起了盹,任凭我们怎么吆喝,它都纹丝不动。
陈寡妇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都深了些:“看来,是真的没指望了。这猪崽子钱,怕是挣不上了。”她语气里满是失落。养猪,对她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秀娥站在旁边,也低着头,眼圈有点红。她小声说:“娘,要不……要不算了吧。别再麻烦狗剩哥了。”
我看着她们娘俩那副愁苦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我说:“婶子,你也别太着急。牲畜的事,有时候就这么邪乎。要不,等过阵子,我再来试试?”其实我知道,这多半是安慰话。
就在这时,天上“哗啦啦”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陈寡妇赶紧说:“哎呀,下雨了!狗剩,快进屋躲躲雨!”
我们三个狼狈地跑进灶屋。灶屋不大,光线有点暗,但收拾得很利索。墙上挂着锅铲瓢盆,案板上放着一盆刚和好的玉米面。雨下得很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陈寡妇让我和秀娥在小饭桌旁坐下,她自个儿去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呼”地一下就旺了起来,映得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说:“狗剩,今儿个真是对不住你,让你白跑了这么多趟。这雨大,你先别急着走,等雨停了,婶子给你烙几个葱油饼带着。”
我连忙摆手:“婶子,不用不用,一点小事,别这么客气。”
秀娥默默地给我倒了碗热水,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脸。她把碗递给我,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冰凉得像蛇信子舔过似的,我心里猛地一跳。她也像是被烫着了,飞快地缩回手,脸更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子。
雨一直下,没有停的意思。陈寡妇开始在案板上忙活起来,揉面,擀面,切葱花。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锅里的油滋滋地冒着香气。很快,一股浓郁的葱油香味就飘满了整个灶屋。
我和秀娥坐在桌旁,一时无话。外头是哗哗的雨声,屋里是柴火燃烧和油煎饼的声音。我偶尔偷偷瞟一眼秀娥,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像两排小刷子,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我突然觉得,这趟差事虽然没办成,但能这样静静地坐一会儿,闻着葱油饼的香味,听着雨声,心里头倒挺安逸的。甚至,还有点……不想这雨停得太快。
饼烙好了,金黄金黄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陈寡妇用干净的布包了几个,塞到我手里:“狗剩,拿着,路上吃。这猪的事,就算了,也是它没那个福气。”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雨小了些,我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秀娥也跟了出来,她手里拿着把油纸伞。她把伞递给我,小声说:“狗剩哥,雨还没停稳,你打着伞走吧。”
我看着她手里的伞,又看看她被雨丝打湿的头发和肩膀,心里一热,说:“不用了,我皮糙肉厚的,淋点雨没事。你快回屋去吧,别着凉了。”
她却固执地把伞塞到我手里,说:“我家还有一把。”说完,她就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转身跑回了屋里,只留给我一个匆匆的背影。
我撑着那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着几朵淡雅的梅花,心里头暖烘烘的。那葱油饼的余温,仿佛一直从手心传到了心底。回去的路上,我没再想那头不争气的母猪,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秀娥低头浅笑的样子,还有她递伞时,那双清澈又带着点羞怯的眼睛。
猪是没配上,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我心里头,却像是种下了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发芽。隔三差五,我总能找出些由头往陈寡妇家那边转悠。有时候是送点自家地里种的新鲜菜蔬,有时候是帮着挑几担水,修修塌了的院墙。陈寡妇每次都热情地留我吃饭,秀娥则在一旁默默地帮忙,偶尔和我对上眼神,也是飞快地躲开。
村里人眼睛尖,很快就看出了点苗头。有些长舌妇开始在背后嘀咕,说我狗剩是不是看上陈家那闺女了。我娘听说了,把我叫到跟前,问我:“狗剩,你老实跟娘说,你是不是对秀娥那丫头有意思?”
我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我娘看着我的窘样,叹了口气,又笑了:“秀娥那丫头,娘也见过几回,是个好姑娘。手脚勤快,性子也好,就是命苦了点。你要是真有那心思,娘不拦你。只是陈家那光景……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我一想到秀娥那双干净的眼睛,想到她递给我的那把油纸伞,想到她烙的葱油饼的香味,心里就踏实得很。
后来,我爹娘找了个本分的媒婆,备了些寻常的礼品,正式上陈寡妇家提亲去了。陈寡妇自然是乐意的,她说:“狗剩这孩子,我看着长大,实诚,能干。秀娥跟着他,我放心。”
亲事定下来那天,我心里头比吃了蜜还甜。我想起那头怎么也配不上的母猪,忍不住直乐。我爹在一旁抽着旱烟,瞟了我一眼,说:“傻小子,乐什么呢?那头母猪没配上,你小子倒是给自己配了个好媳妇。这买卖,不亏!”
是啊,不亏,一点都不亏。那年头,我赶着“黑将军”去给陈寡妇家的母猪配种,折腾了好几趟,母猪硬是没配上,倒是我,给自己配上了秀娥这么好的一个媳妇。这桩婚事,就像是地里意外丰收的庄稼,来得突然,却也实实在在,甜到了心坎里。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黑将军”早就不在了,我和秀娥的头发也开始见了白。孩子们都长大了,在城里安了家。可我时常还会想起那个初夏,想起那头犟脾气的母猪,想起灶屋里葱油饼的香味,和秀娥递给我的那把画着梅花的油纸伞。每当这时,秀娥就会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嗔怪地看我一眼,说:“老头子,又想起你那头配不上种的公猪啦?”
我咧开嘴笑,握住她布满老茧却依旧温暖的手,说:“是啊,那头公猪没办成的事,却给我带来了这辈子最大的福气。”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秀娥带笑的眉眼上,亮堂堂的,暖洋洋的,就跟我心里头的感觉一样。这日子啊,就像那碗槐花茶,初尝有点淡,咂摸咂摸,却满是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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