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秋天,继母陈桂芝走的那天,窗外的梧桐叶落得正紧。我坐在继母床边,握着她枯瘦的手,那双手曾无数次为我缝补衣裳、擦拭眼泪,此刻却再也动不了了。


继母临终前望着我,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微笑。我知道她想说啥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当年没拦着我去当兵,看着我从河南农村的土娃子,成了穿四个兜军装的军官。

1978年继母送我去当兵,亲妈忽然出现要领我走,转身时我作出决定

1960 年的冬天,河南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我出生在李家坳,一个靠天吃饭的小村庄。爹说,我刚满十个月,娘刘春兰就跟着娘家姐妹逃荒去了东北。


那时候日子苦,地里长不出粮食,饿疯了的人到处都是。爹抱着我这个奶娃,走不了远路,只能守着漏风的土坯房苦熬。


爷爷奶奶为了让我活下来,把仅有的口粮省给我,自己却活活饿坏了身子。等我记事时,家里就只剩我和爹。


爹变得沉默寡言,整天闷头干活,队里的人见了我们爷俩,不是叹气就是躲开。我成了村里的 “野娃子”,没人跟我玩,我就蹲在田埂上数蚂蚁,或者抬头看天上的云,看它们飘向远方,就像我那没见过几面的娘。


1964 年冬天,爹领回个陌生女人。她穿着半旧的蓝布夹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


“安娃,叫桂芝妈。” 爹把我往前推了推。我缩着脖子躲在爹身后,她却蹲下来,张开双臂把我搂进怀里。


她的棉袄里有股淡淡的皂角香,怀里暖暖的,我一下子就不害怕了。“这娃的袄子薄了,” 她摸了摸我的后背,对爹说,“我找点棉花续进去。”


这个女人就是陈桂芝,我后来的继母。爹说她命苦,因为没生养,被前夫家赶了出来,在娘家也受白眼。


1965 年春节,她和爹简单办了两桌酒,就算成了家。她来的那天,给我带来一双新做的布鞋,针脚密密实实,是我这辈子穿过最合脚的鞋。

1978年继母送我去当兵,亲妈忽然出现要领我走,转身时我作出决定

桂芝妈来了以后,家里忽然像是有了人气。她把土坯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锅台擦得锃亮。那时候家里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可每逢过节,她总会变戏法似的端出一小碗炖肉,肉香能飘半个村。


她自己一口不动,全夹到我碗里:“安娃长身体,得多吃点。” 我让她吃,她就笑着摆手:“妈不爱吃荤腥,你吃。” 后来我才知道,她哪是不爱吃,是舍不得。


有年冬天我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爹急得直跺脚。桂芝妈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山路,去公社卫生院看病。雪下得正紧,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把我裹在她的棉袄里,自己后背全湿透了。医生说再晚点就危险了,她守在我床边,一夜没合眼,天亮时眼里全是血丝。


1972 年,我小学毕业。队里的孩子大多读完小学就回家挣工分,爹也跟我说:“安娃,别读了,跟我去煤矿上干活,攒点钱修房子。” 邻居也在一旁帮腔:“桂芝,读书有啥用?还不是当农民?让娃早点挣钱是正经。”


桂芝妈却不依。那天晚上,她跟爹吵了一架,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他才十二岁,正是读书的年纪!就算挣工分,能挣几个?多读点书,将来才有出路!” 她把我拉到跟前,摸着我的头说:“安娃,你想读书不?” 我点点头,眼睛亮了。她笑了:“想读就读,妈供你。”


就这样,我成了村里少数上初中的孩子。社办中学离村有八里地,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揣着桂芝妈烙的玉米饼子赶路。


冬天黑得早,放学回家时,总能看见村口有个身影在等我,是桂芝妈,手里提着马灯,见我就迎上来:“冻坏了吧?快回家,妈给你留了热汤。”


初中毕业后,我直升到高中。1976 年夏天,噩耗传来 —— 爹在煤矿干活时,坐的拖拉机翻下了悬崖,当场就没了。我抱着桂芝妈的腿哭,她也哭,却紧紧搂着我说:“安娃,别哭,有妈在。”

1978年继母送我去当兵,亲妈忽然出现要领我走,转身时我作出决定

安葬了爹,家里的天塌了一半。我跟桂芝妈说:“妈,我不读了,回家干活养你。” 她红着眼睛打了我一下:“胡说!你爹临走前还说,一定要让你把书读完。这点困难算啥?妈能扛住。”


从那以后,桂芝妈更拼了。白天在地里干农活,晚上回来还要纺线、纳鞋底换钱。她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腰也累得直不起来,却从没在我面前喊过一声苦。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她在油灯下缝补衣服,眼泪掉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高中毕业后,我回队里当了社员。每天扛着锄头下地,汗珠子摔八瓣,却挣不了几个工分。有人背后说闲话:“读了高中有啥用?还不是跟咱一样刨地?” 还有人更缺德,说桂芝妈 “克夫”,说我们家风水不好。我气得攥紧拳头要去找人理论,桂芝妈拉住我:“嘴长在别人身上,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1977 年 10 月,我正在地里割麦子,高中同学王强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景安!收音机里说,高考恢复了!咱们去报名吧!” 我手里的镰刀 “哐当” 掉在地上,心里又惊又喜这可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桂芝妈比我还高兴。她把家里仅有的积蓄拿出来,给我买了铅笔和笔记本,让我专心复习,啥活都不用干。那两个月我每天趴在炕桌上看书,她就坐在旁边纳鞋底,陪着我到深夜。渴了给我倒热水,饿了给我烤红薯,眼神里全是期待。


可我还是考砸了。公社中学的教学质量本来就差,我又一年多没摸过书本,好多知识都忘了。查完成绩那天,我垂头丧气地回家,觉得对不起桂芝妈的辛苦。她却笑着说:“没事,安娃,这次就当试试水,明年咱再考。”


可复读哪那么容易?县中不招收插班生,光靠自己复习,考上的希望渺茫。桂芝妈急得四处托人,找到远房的舅爷,想让他帮忙找找关系。舅爷叹了口气:“难啊!县中名额紧得很。要不…… 让安娃去当兵?部队能考军校,还管吃管住,不用家里花钱。”


当兵?我心里一动。队里的墙上刚贴上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的标语,我早就动心了。

1978年继母送我去当兵,亲妈忽然出现要领我走,转身时我作出决定

可一想到桂芝妈一个人在家,我又犹豫了:“妈,我走了,你咋办?” 她拍着我的手:“傻孩子,妈身子骨硬朗着呢。你去当兵成了军属,看谁还敢说闲话!到了部队好好干,争取考军校,给妈争口气。”


我顺利通过了体检和政审,就等着部队来家访。可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油亮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门口。“你是…… 安娃?”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桂芝妈愣在原地,嘴唇哆嗦着。我也懵了,这女人是谁?邻居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这不是当年逃荒走的刘春兰吗?”“听说在东北混得不错,嫁了个干部。”


她真是我亲娘刘春兰。她说当年逃荒到了沈阳,嫁给了一个工厂干部,日子过得不错。这次回娘家探亲,听说我要去当兵,特意来劝我:“安娃,别去当兵吃苦了。跟妈回东北,妈给你找个工厂当工人,或者供你复习高考,比在这穷地方强。”


旁边的舅舅和外公也帮腔:“是啊安娃,你妈现在有本事了,跟着她去沈阳,这辈子就享福了!”“当兵有啥好?提干哪那么容易?转业回来还不是种地?”


刘春兰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孩子,妈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当年是妈不对,妈对不起你。现在妈能补偿你了,跟妈走吧,啊?” 她的手很软,带着雪花膏的香味,和桂芝妈那双粗糙的手完全不一样。


我看着她光鲜亮丽的样子,心里确实动摇了。沈阳是大城市,当工人、考大学,那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可我转头看向桂芝妈,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1978年继母送我去当兵,亲妈忽然出现要领我走,转身时我作出决定

那一刻,我想起了她半夜在油灯下缝衣服的样子,想起了她背着我冒雪看医生的样子,想起了爹去世后她独自撑起这个家的样子。十二年的养育之恩,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我猛地抽回手,转身拉住桂芝妈的手,她的手冰凉,在微微发抖。“娘,” 我对刘春兰说,“这些年,是桂芝妈把我养大的,她才是我妈。我已经决定去当兵了,东北我不去。”


舅舅跳了起来:“你这娃咋这么不知好歹!放着好日子不过?” 刘春兰的脸色白了,她看着桂芝妈,嘴唇动了动:“桂芝姐,这些年辛苦你了。以后有难处,就给我写信。”


桂芝妈扯出个笑容,把他们送出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抱着我哭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1978 年春天,我穿上了军装。临走那天,桂芝妈往我背包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东西:缝补好的袜子、烙好的干粮、还有她连夜纳的鞋垫,上面绣着 “平安” 两个字。她红着眼睛叮嘱我:“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活,别想家,更别忘了看书……”


火车开动时,我从车窗里看她,她站在月台上,头发被风吹得乱了,一直挥手到看不见为止。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新兵连的日子很苦。每天天不亮就出操,五公里越野跑得我喘不上气,单杠训练磨得手心全是血泡。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可一想起桂芝妈的眼神,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下连队后,我被分到了通信连。指导员见我高中毕业,文化水平高,让我当了文书。我一边干好本职工作,一边抓紧时间复习。桂芝妈没上过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我的每封信,她都要请大队小学的老师念给她听,然后拜托老师给我回信。信里全是家常话:“家里的麦子收了”“鸡下蛋了”“邻居二婶送了把青菜”,最后总要加一句 “别惦记家,好好复习”。

1978年继母送我去当兵,亲妈忽然出现要领我走,转身时我作出决定

1979 年夏天,指导员找我谈话:“李景安,看你表现不错,文化底子也不错,想不想考军校?” 我使劲点头:“想!” 他笑了:“那我把你调到炊事班帮厨,能有更多时间复习。”


在炊事班的日子,我一边切菜、烧火,一边背单词、记公式。晚上战友们都睡了,我就躲在伙房的角落里,就着煤油灯看书。有次切菜走神,刀差点切到手指,我看着手上的伤口,突然想起桂芝妈手上的老茧,心里又酸又暖。


1980 年初,我参加了团里的预考,成绩不错,拿到了师部集训队的名额。临走前,我给桂芝妈写了封信,说自己有机会考军校了。没过多久,收到老师代笔的回信,说她拿着我的信,在村里逢人就说:“我家安娃要考军校了!”


集训队的竞争更激烈,来自各个部队的尖子都聚在一起。我不敢有丝毫松懈,每天学到深夜,困了就用冷水洗脸,饿了就啃干馒头。有次模拟考试没考好,我躲在操场角落里哭,想起桂芝妈的期待,觉得特别对不起她。


考试那天,我沉着应战,把十二年来的努力都倾注在笔尖上。走出考场的那一刻,阳光正好,我长长舒了口气 —— 不管结果如何,我尽力了。


1980 年 8 月,录取通知书寄到了连队。我考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有线电通信技术学校!拿着通知书,我手都在抖,第一时间给家里发了电报。


后来听村里人说,桂芝妈收到电报那天,抱着电报在院子里哭了好久,然后跑到爹和爷爷奶奶的坟前,烧了纸钱:“他爹,爸妈,安娃考上军校了!你们放心吧!”


军校的四年,我刻苦学习,每年都拿奖学金。假期我回了趟家,桂芝妈看着我穿军校学员的制服,眼睛亮得像星星,拉着我在村里转了一圈,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子,在军校读书呢!”


1978年继母送我去当兵,亲妈忽然出现要领我走,转身时我作出决定

毕业后,我被分配回原部队,成了一名通信技术员。1986 年,我终于有了资格申请家属随军。我给桂芝妈写了信,让她来部队跟我一起生活。她回信说:“家里的地咋办?鸡咋办?” 我笑着回信:“地给邻居种,鸡卖了,以后我养你。”


她来部队那天,我去火车站接她。她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背着个布包,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像个孩子。我跑过去喊:“妈!” 她回过头,看见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安娃,妈来了。”


在部队大院的日子,桂芝妈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她帮我带孩子,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跟大院里的其他军属相处得很好。有人问她:“你儿子真有出息,你享清福了。” 她总是笑着说:“是娃自己争气,也是部队培养得好。”


1991 年我结婚时,桂芝妈劝我:“还是通知你亲妈一声吧,毕竟是母子。”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发了请柬。刘春兰没来,只寄来了一个红包和一封信,说她在东北挺好的,祝我新婚快乐。桂芝妈有点失落,我却松了口气 —— 在我心里,她才是我唯一的妈。


2010 年,我从部队退休,带着妻子和桂芝妈回了河南老家。村里盖起了新房,修了水泥路,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桂芝妈每天去村口的广场上跳广场舞,跟老姐妹们聊天,日子过得舒心惬意。


2022 年春天,她的身体开始不好,却总笑着说:“没事,妈能看到重孙,这辈子值了。” 那年八月初十,她安详地走了,临走前还握着我的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如今我也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常常坐在院子里,看着桂芝妈当年种的那棵梧桐树。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她当年在油灯下纳鞋底的声音。我总想起 1978 年那个春天,她站在月台上挥手的样子,想起她把我拉到身边说 “想读就读” 的样子,想起我拉住她的手拒绝亲娘的样子。


那些看似平淡的瞬间,却藏着最深厚的爱。她不是我的亲妈,却给了我比亲生母亲更温暖的人生。她用那双粗糙的手,为我缝补了童年的寒冷,为我点亮了前行的灯。这辈子能做她的儿子,是我最大的福气。


又是一年春天,梧桐花开了,香气飘满院子。我仿佛又看见她笑着朝我走来,手里提着马灯,在村口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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