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睡在死对头床上。


他衣衫凌乱,满身红痕,眼角眉梢俱是暧昧水汽。


我又惊又怒,指着他喊:「奸相你敢辱我——」


「本相与你三媒六聘一样不少,如何不敢?」他淡然反问。


「胡说!」我瞪圆了眼,「我几时与你成的亲?」


「就在不久之前,」他一双长眸睨向我,「你失忆的时候。」



一觉醒来,我睡在死对头床上:他衣衫凌乱,满身红痕,眼角是暧昧



1


我和君卿与是被采药人从山崖底下救回来的。


据说那处山崖,三年里接连有七对人跳下,成了远近闻名的殉情之地。


再看他身着广袖纱衣,容貌俊美非凡,而我一身粗布麻衣,双手布满老茧。


「……这定是哪家的少爷和丫鬟私奔不成,选择殉情了。」


对此说法,我深信不疑。


因为一看到君卿与的脸,我的心就砰砰直跳,太阳穴也跟着突突作响。


什么东西在胸口乱撞,牙根发酸,眼眶发热。


若不是真动了情,根本无法解释。


和我不同的是,君卿与醒来后,盯着腰间一块刻着名字的玉佩,沉默良久。


我们都失去了记忆。


但我还记得喜欢他的那种感觉,而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心里有些难过。


2


难过归难过,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三天前,地龙震动,山体崩塌,碎石把进城的官道砸断了。


我和君卿与两个无处可去的人,只能暂时留在村子里。


老村长看我还有些力气,便安排村里的大夫带我上山采药。


我出门才半日,没采到几味药草,回来时却拖着一头徒手打死的大野猪。


那野猪两根獠牙齐齐折断,全身骨头没有一处完好的。


「力大无穷啊!」村长惊得说不出话来。


君卿与那双清俊明亮的眼睛落在我身上,神色难以捉摸。


发现他在看我,我不由得扬起眉毛、瞪大眼睛、鼻孔朝天喘气,满是炫耀之意。


厉害吧?还不被我迷住?


忽然间,我看见君卿与露出一个浅笑。


这个人……


我眨了眨眼,这个人,笑起来也太……


好看了一些。


3


我之所以觉得君卿与好看,绝不是因为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本就生得如西施一般,谁见了都得承认。


那天,我刚打猎回来,远远就望见墙头上蹲着一个人影,獐头鼠目的模样往院子里张望。


我一眼认出是村里出了名的无赖,张痞子。


「你在干什么?」我冷声喝了一句。


张痞子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我一把揪住后背,狠狠摔在地上。


他闷哼一声,顾不上其他,瘸着腿狼狈逃走了。


屋门这时打开,君卿与一身素衣,长发湿漉漉滴着水珠,眉眼带着未干的湿润。


他方才正在沐浴。


「这可怎么行?」


村长叹着气摇头:「君相公这张脸太招人,先前有姑娘偷看他,如今连男人也……」


我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你进山打猎那会儿,」村长说,「你们私奔的事大家都知道,可你们至今没个结果,旁人自然就动起歪心思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这个道理我懂。


要解决也不难。


「那就成亲!」我冲口而出,干脆利落,「我们立刻成亲!」


转头看他,他依旧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你不乐意?」我试探着问,心里一阵发虚。


「我不是不愿,」他眼神清冷如霜,静静看着我,「只是怕你因失忆而冲动,日后若是反悔,反倒伤了彼此。」


「怎么可能!」我拍着胸口信誓旦旦,「我失忆前为你跳崖殉情,失忆后又再次动心,这一辈子非你不嫁!」


「是吗……」


他轻声重复,缓步走近我身前,微微低头。


声音如风拂月,温柔低沉:


「若当真如此,那你便立个誓——


「若有朝一日违背此言,天崩地裂、国乱民殃、血流千里。」


4


我有些发愣:「咱们不过是小小的平民百姓,怎么还扯到江山社稷去了?」


「誓你若不发,婚我便也不结。」


他靠在我耳边,轻声细语,气息温软如兰:「若是你不肯定下心来,旁人便会继续打我的主意,等到哪天你不在了,或许有人欺我、辱我……」


那画面浮现眼前,像一朵洁白的凌霄花被人践踏在泥里,我不敢再想。


「发!我发还不行吗!」不就是一句誓言嘛,张口就来。


可我没料到的是,这本该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誓言,竟被他郑重其事地誊写下来。


我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手蘸着朱砂,一手按着手印。


啪啪啪,一下又一下。


一式三份。


一份归他收着,一份交给村长,最后那份不知被他藏到了哪里。


连卖身契都没这么正式。


他从袖中抽出一方白绢,轻轻擦去我指尖的红印。


然后,在我目光注视下,低下头,吻在我的指尖。


「余生漫漫,请多关照……」


声音低柔含笑,带着一丝蛊惑。


一刹那,我脊背微颤,再看他那张俊美的脸。


心跳更加剧烈了。


嗯,我果然真的很爱他。


5


和君卿与成亲的那晚,我喝了不少酒。


醉意涌上头,心里痒得难耐。


他由着我将他步步逼到床边,坐倒在褥子上。


我凑上前去,扯开他的腰带,揉皱了他的衣衫。


在他带着淡淡香气的颈侧轻轻叹息。


「裴景承,你身上真好闻……」


天旋地转之间!


眼前一晕,我的身子已被他猛地翻转压住。


下巴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起,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记起来了?」


我迷迷糊糊,听不太清他说什么,顺着他的力道抬头,往那香气缭绕的地方蹭去。


……好软。


我轻轻咬了咬他的唇,醉眼朦胧地笑:「卿卿,你怎么这么好看,这么香?」


「霓珞,你怎么这么干净,又这么烈?」他在耳畔低语轻笑。


那一夜的记忆零碎而模糊。


只记得欲望如潮,缠绵无尽,满目皆是艳色。


6


我和君卿与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妻。


我力气大,能上山打猎、砍柴挑水。


他斯文俊雅,做了村里的教书先生。


旁人见了我,总要夸一句,君家娘子好福气,相公是个天仙般的人物。


仙是真的仙,妖起来——也确实是真妖……


「别咬……」


我仰起脖子,一边推他,一边喘息:「我明天还要进城卖布,你这样我怎么出门见人?」


君卿与仿佛听不见,一心一意地啃着、吮吸着。


自新婚那夜起,我就发现这人表面清冷端方,私下里却如狼似虎。


而且癖好极其特别。


专爱啃咬我的脖子。


唇齿不肯离开肌肤半寸,甚至叼住一小片皮肉,狭长的眼眸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


炽热,又危险。


事后,我躺在床上,按着脖子直抽气儿。


「疼吗?」他侧过身来看我,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绕着我散落的发丝。


我叹了口气,也侧过身子看他。


「卿卿,你要是嘴馋了,明天我就杀只肥母鸡给你解馋,那么长的鸡脖,你随便嗦、随便啃,啃出火星子我都由你,何苦往我这儿下口?」


修长的手指缓缓落在那些红痕上揉搓,君卿与声音低柔沙哑:


「不是嘴馋,也许有一点馋,但更重要的是,这里是人最脆弱的地方。


「如果不是我,换作旁人敢碰一下、咬一口,你愿意吗?」


「那当然不行!」


我坦荡荡由着他在我颈间摩挲,毫无防备地说:「可你我是夫妻,活着同床共枕,死了合葬一墓,便是魂魄到了阴曹地府,也要一起过奈何桥……你可知,夫妻之间最珍贵的是什么?」


「情爱?」他问。


我摇头,牵起他的手,握在掌心,轻声笑:


「是信任,是依靠,是交付性命的羁绊。有了这些,才会生出坚不可摧的情爱。


「若只有情爱而无信任,不过是心动一时,转瞬即逝。」


我靠进他怀里,一手环着他细腰,眯着眼笑:「卿卿,我失忆后初见你时,只是怦然心动,想来那时是情动于心。如今与你相伴良久,除却情爱,已全是信任。」


这一番掏心窝的话,没能换来他的温言软语。


反倒听见他一声低笑。


「……难得你能对我说出‘信任’二字。」


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


还未来得及开口追问,他便压了下来,手指依旧游移在我颈侧,眼波却一点点勾人心魂。


「你这信任,迟了些,但也比没有强。这般致命的要害,即便是万夫莫敌的猛将,也经不起一刀毙命。可我要你的命,绝不会从这里下手——


「我会换一种方式,让你死在销魂蚀骨之中……」


……


这妖孽怕是专克凡人,嗜血贪欢,夜夜不休,我怕是活不长久了。


7


君卿与有两张面孔。


无论前一晚如何放荡不羁、妖冶魅人,清晨穿衣起身,立刻便成了清冷出尘的谪仙人。


我坐在床沿。


「伸手。」他说。


我呆呆伸出手,手腕上一道明显的指痕还未消去。


他用温热柔软的布,细细擦净我每一根手指缝,轻声说:「换这只。」


换了手,两只都被擦得干干净净,他又让我闭眼。


脸上也被轻轻擦拭了几下,等再睁眼时,衣服已经整整齐齐穿在身上。


像个木头人一样任他摆布,坐在凳子上,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发愣。


整个人还处于恍惚之中。


「没睡醒?」他一边梳着我的头发,一边随口问道。


问得好。


我面无表情地答:「我不是没睡,是根本没合眼。」


准确地说,也睡了,可刚闭眼,梦都没来得及做,天就亮了。


「一夜未眠,以你的体力,不算什么大事。」他笑得温和如春风。


这话倒是没错。


我力气大、耐力好,这点早就有证明,别说只是折腾了一晚,就是真上战场厮杀——


我忽然皱了皱眉。


脑海深处闪过一丝模糊的画面。


「扯疼你了?」他问。


「没有,」我随手按住太阳穴,眉头紧锁:


「就是……好像想起了点什么……」


影影绰绰,像是看到了战场,听到了战鼓声。


「诶!」


我捂住脑袋,龇牙咧嘴:「这次是真的扯疼了。」


「抱歉。」他动作放轻了些,声音依旧温柔无害,「想起什么了吗?告诉我。」


「也没什么,可能只是错觉。」


我歪着头喃喃自语:「说不定要恢复记忆了,说起来,我们失忆这么久,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我没想起来了。」他淡淡道。


「没关系。」


我对着镜中的他笑眯眯地说:「过去的事,就当是前世,虽没过奈何桥,没喝孟婆汤,但我们也算两世夫妻了。将来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记起从前,那就是三生三世,刻骨铭心!」


我这话让他轻轻一笑,长指灵巧地将我发丝束成一束。


利落又英气。


我晃了晃脑袋,马尾扫过腰际。


他在镜中望着我,眼中满是柔情。


吃完他熬的粥,我抱着绢布,一趟趟往驴车上搬。


官道修通后,每三天村里都有驴车进城。


谁家有东西要卖,或者要买,都能搭这趟车。


搬完绢布,我朝屋里喊:「卿卿,我进城去了!」


「等等。」


他缓步走来,递给我一个小布袋:「里面有酥饼和火腿,饿了就吃。竹筒里是今早煮好的水,还有干净帕子……」


我喜滋滋地收下。


「早点回来,」他含笑看着我,「我在家等你。」


「好嘞!」我冲他露出一口白牙,挥手告别。


坐上驴车,回头不停挥手,直到看不见人影才回身坐下。


「我这辈子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小夫妻,甜得跟蜜糖似的。」


赵家婶子掩嘴笑道:「上次我还瞧见你下山带了一大把野花,是送给君相公吧?」


我挠挠头,讪讪笑着。


赶车的李哥嗤了一声:「男人在家洗衣做饭,女人在外打猎买卖……抛头露脸的活儿全让你们包圆了。」


这话一出,我和赵家娘子脸色都不太好看。


她丈夫因伤瘸了腿,如今在家做些木工活儿,出不了远门。


我不慌不忙,笑着道:


「能抛头露脸也是本事,主事这事儿,我们女子能行,男子未必做得来。」


赵家娘子也冷笑接话:


「主事算什么?要是皇太女还在,帝都的龙椅都该是女子坐的。」


她一提“皇太女”三个字,我脑中突然一阵刺痛。


耳鸣轰鸣,不断响起那三个字。


「皇太女若真是命定之人,也不会被弹劾赐死,可见女子终究撑不起天下……」


「你胡说!那些弹劾她的奸臣迟早遭报应!而且没了皇太女,还有皇三女,早晚也会继承皇位!」


「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现在帝都最看好的是谁吗?是四皇子!」


「四皇子算什么?皇三女才是嫡出长姐,又有霍大将军辅佐!」


「可四皇子背后可是丞相大人,出身名门望族,霍大将军比得了吗?」


……


「君家娘子,你说说,你觉得谁能继位?」


「君家娘子!君家娘子!」


我猛然回神,一脸茫然:「嗯?什么?」


「你说,皇三女和四皇子,谁会登基?」赵家娘子瞪着眼睛问。


我轻声“啊”了一下,仍有些恍惚,喃喃道:


「该继位的,是皇太女殿下……」


「噗!」李哥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家娘子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8


城里的布行与我十分熟悉。


「你家那位织布真是一绝,这绢的手感比别家的好上不止一星半点!」掌柜毫不吝啬夸赞。


我得意洋洋:「那是自然,我家卿卿做什么都是最好、最出色的!」


掌柜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能跟我说说,他是怎么织出这么好的布的吗?」


我干笑两声:「不能。」


掌柜无奈叹息。


布料之所以出众,除了织布机是君卿与亲自设计,借水流驱动自动运作之外,还离不开蚕丝的品质。


至于为何养蚕也这般出色,那便是我的功劳了。


寻常人采桑叶只能摘取底层密叶,而我却能一跃而起,轻松够到树顶最鲜嫩的叶子。


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个能力时,我惊得不轻。


「卿卿,我会飞!」


拽着君卿与的长袖,我脸色发白:「真的飞起来了,那种腾空的感觉!」


那时他正专注煮饭,心思全在水和米的比例上。


对比我的惊慌失措,他淡定得多。


「会飞又如何?」


「……飞!是飞啊!人会飞!」我瞪大眼睛,「我可是人,我竟然会飞!」


见水米比例无误,他盖上锅盖,转身看向我。


我立刻张开双臂,扑腾几下——我真的飞过!


他笑了。


一手握拳抵唇,毫不掩饰笑意。


这是什么值得笑的事?分明吓人得很!


「你不信是不是?」我急道,「走,跟我出去,我飞给你看!」


「不必了。」他一手拉住我,一手从我头顶摘下一小片桑叶,轻声道,「你会飞,我知道的。」


「那——」


「若论轻功,你堪称顶尖高手。」


「轻功……」我喃喃重复,皱了皱眉,片刻后猛地拍手:「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他问。


我神情认真地看他:「我不是你的粗使丫头。」


粗使丫头可不会飞。


「我其实是你家的护卫暗哨!」


这一定是真相。


「……」他眨了眨眼,然后叹了口气,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接受现实吧。


我与他根本不是小公爷与丫鬟私奔殉情,而是小公爷与护院武娘生死相依的故事。


「这是绢钱,还有多出的二十文。」掌柜递来一串铜钱。


「为何多给?」我不解。


「自然是绢好,以后你家的只卖给我,别给了别人。另外……」


掌柜笑着补充:「快入冬了,你之前卖了不少皮毛,想来打猎本事不小,听说山上有银狐,要是猎到了,能否送来我这儿?价钱好商量。」


银狐啊……


我眼眸一亮:「如果真打到了,店里能做披风吗?」


「自然可以。」


得到满意答复后,我把多出的钱退了回去:「绢布不用多付,至于狐裘,可能也得劳烦你了。」


君卿与身子弱。


每逢阴雨天便咳嗽不止,偶尔还会低烧几天。


请过大夫来看。


说是他早年生活在极寒之地,体内寒气深重,经络虚弱,体质远不如常人。


妥妥的一朵温室花。


我原本还在愁冬日将至该如何照料,若有银狐裘披身,或许会好受许多。


9


离开布行,我沿着街道慢慢闲逛,想着给卿卿买点什么带回去。


在一个香包摊前挑拣时,忽然听到一阵骚动。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沉稳有力,夹杂着铠甲碰撞的声响。


我望向街尾,人群涌动,并未见异样。


片刻后,人群惊叫着四散开来,一队官兵小跑着涌入街道。


最前头的人一路高喊:


「贵人驾到,闲人退避!」


一边喊,一边驱赶路人。


我对蓝银两个香包犹豫不决,便退到一旁低头细看绣工花样。


就在这时,一辆描金车驾缓缓驶入视线。


「快跪下!」


摊主一把将我拉到摊位后,与我一同伏低身子。


那辆车极大,四面垂纱,隐约可见里头坐着一位女子。


车行至我身旁时,恰巧一阵风吹过,掀起一角纱帘。


一抹翠色映入眼帘。


我眼神极好,仅此一瞥便认出,那是块玉佩。


颜色、形状,竟与君卿与身上的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甚至在那一瞬间,我还清楚看见了上面的刻字——


正是“君卿与”三字。


我伸长脖子目送车驾远去,正欲起身,又见另一辆马车驶来。


这辆不同于前一辆描金装饰,而是通体朱红。


红纱车内,懒洋洋地倚着一个男子。


此刻无风,直到车驾过去,纱帘也未曾掀动分毫。


我想打听两位贵人的身份,百姓茫然不知,兵士却闭口不言。


坐上回村的驴车,我问赵家娘子和李哥。


他们只说:“排场比太守还大”、“那阵势,吓死人咯”。


满腹疑虑地进了村。


我跳下驴车,付了车资,直奔学堂而去。


孩子们一个个端正坐着,摇头晃脑背诵《三字经》。


讲台上的君卿与一身粗布白衣,


单手支着脸颊,羽睫轻垂,另一只手随意翻动书页。


他在外虽话不多,却不严厉。


笑时如春风拂面,不笑时则清冷如霜。


孩子们最怕他不笑的模样。


我捡起一块小石子,精准地掷进窗内。


刚好落在他鞋前三寸处。


他抬眼朝我望来,我立刻咧嘴一笑。


他也轻轻笑了笑。


合上书本,站起身对学童道:「今日授课结束,各自回家。」


孩子们如获大赦,纷纷松了一口气,一窝蜂地跑了出来。


我在门口等他。


小家伙们瞧见我,还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


「师娘好,师娘安。」


我摆摆手:「都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待孩子们走光,君卿与才缓步出门。


他也像那些孩子一样,朝我微微一笑。


但那一句“夫人好,夫人安”,由他口中说出,完全不同。


他容颜动人,在我耳边轻唤,语气带着笑意。


我整个人顿时僵住。


背脊发酥,脸上发热。


与先前那种莫名的激动不同,这次是纯粹的心动——不那么强烈,却格外熨帖。


「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回来。」


我急忙举起手中的一大串吃食,报菜名似的说:


「有七宝斋的粽子、大兴铺的果脯、天外居的烧鹅、青竹轩的桂花酿……」


「这么多?只怕吃不完。」他笑着道。


「吃不完就慢慢吃。」


我不在意地握住他的手,一起往外走:「日子还长呢,又不是一天就要吃完。」


十指相扣,步伐一致。


回家的路上,我几次欲言又止。


一直到他进厨房准备晚饭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卿卿,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根本不叫君卿与?」


10


刀声一响。


我吓了一跳,忙抓住他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修长洁白的手指上,一道细小的血痕。


「没事,」他拿出一方帕子,不慌不忙地擦拭指尖,「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抢过帕子,心疼地替他包扎,一边把今日所见说了一遍。


「原本我以为『君卿与』是你的名字,可现在想来,可能只是玉佩上的刻字,或许是批量打造的。」


我叹了口气,又皱眉道:「但也可能是某种专属标记。卿……你说,那车里的女子和你,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她与我毫无干系。」他语气淡淡。


「你都失忆了,怎么能肯定没关系?」我不由得问。


他缓缓抬眼,看着我:「难道,你希望有关系?」


这话问得……


若是真有关系,那可能的身份,是亲人、兄妹,或者——


嘶!


我猛然惊觉,也有可能,是夫妻啊!


顺着这个念头往下想——连想都不敢想!


我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咽了口口水。


这麻烦……怕是不小。


「无论如何,我与那女子,与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玉佩的事,只是巧合,也只能是巧合。


「我的身份来历,本就不重要。


「并且……」


他侧头亲了亲我的脸颊,又在我颈间咬了一口。


「并且,你我已是夫妻,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这一咬力道不轻,我倒抽一口冷气。


他舔了舔齿痕,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黏腻:


「你我是夫妻,三生三世,不论几世,都是夫妻。」


那一夜,他格外反常。


从头到脚,能碰的地方,都被他“关照”了个遍。


我心大睡沉,昏昏沉沉,直到翻身搂空才惊醒过来。


床边没人。


一抹微弱的昏黄灯光洒在帘外。


我掀开帘子,只看见一头瀑布般的长发。


君卿与背对着我,嘴里咀嚼着什么。


「卿卿?」


我披了件衣裳下床,这才看清他在做什么。


在微弱的油灯下——


他拆开了我买回来的所有吃食,一块块,一点点,慢慢吞咽。


「你饿了?」我有些惊讶,也不至于吃这么多吧?


他没应答,又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卿卿,你怎么了?」我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他咽下食物,低声道:「你今天买了这么多东西给我吃,以后还会买吗?」


「当然会!」我立刻回答,「明天我就进城,只要买得起的,我都给你带回来!」


「不骗我?」他看向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把剩下的食物收好,牵着他洗漱双手,这才把他带回床上。


盖好被子,搂着他的腰,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


「我答应你,只要那女子不是你的妻子……就算是真的找上门来,我也绝不会放开你。」


有些事,并不会因为我们不愿面对就消失不见。


那女子,那玉佩,我们逃不开。


以今日她的排场来看,迟早会找到这里。


君卿与明白,我也明白。


若他们真是夫妻,那我们便是万恶不赦的罪人。


他负心,我无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但若他们并非夫妻——


哪怕千万人阻挡,我也绝不会放手。


大约是我的话触动了他。


他忽然翻身压下,再度动情。


我环住他的脖颈,眯着眼轻哼。


正要沉醉其中时,我全身猛地僵住。


有人!


这次的人脚步太轻,偏偏挑在这种时候。


等我发现有人靠近时,已经晚了。


门被一脚踹开。


数十人瞬间涌入屋内。


我还未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一个“谁”字。


而君卿与,那个平日文弱似水的人,此刻异常冷静。


手法娴熟地替我披上外衣,整理散乱的领口。


「参见相爷!」


「将军请上座!」


我还处于震惊之中,君卿与已拉开床帘,神色冷如霜雪:


「擅闯本相与霓珞寝房,该当何罪?」


我:「……」


一点一点转过头,望向君卿与冰雕般冷峻的侧脸。


11


本相。


霓珞。


本相。


霓珞。


这两个词,如同碎裂的薄瓷片,猛地刺入脑海深处。


剧痛袭来,记忆如潮水翻涌,画面支离破碎又迅速拼接。


跪地的人群纷纷起身,退到屋内两侧。


金玉相击之声清脆响起。


一红一金两道身影,缓步而入。


「裴景承,你好大的胆子!」


「霍霓珞,你竟敢动本王的人!」


火光映亮整个屋子。


那女子身挂玉佩,那男子满身华服,容貌清晰可见。


只是一瞬——


仅仅是一瞬之间——


我脑海中断裂的记忆被缝补完整,尘封的画面轰然展开。


我喃喃出声:「三……殿下……」


大胤王朝三皇女,岳葶鸢。


「霓珞,你还好吗?」岳葶鸢眼中满是担忧。


「堂堂大胤第一杀神,她能出什么事?要说有事,也该是裴景承倒霉吧。」红衣男子冷笑着开口。


他,是大胤王朝四皇子,岳池宴。


「即便两位殿下亲临,也不该擅闯私室吧?」


清冷淡漠的声音响起时,我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12


裴景承。


大胤最阴狠的权臣,与我势不两立、死敌多年!


我曾发誓,此生必杀两种人,一是外敌奸细,二是裴景承。


可如今——此刻——


他衣衫散乱,身上道道抓痕,而我衣襟敞开,满身红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猛地闭上眼。


深吸三口气,重重地,颤抖地。


三声后,我猛然睁眼。


手指僵硬却神情凛然,迅速整理衣襟,起身下床。


赤脚踩在地面,动作利落地一提衣摆,单膝跪地,朗声道:「臣霍霓珞,拜见三殿下,四——」


「转过身去!」


冰冷的声音打断我的行礼。


裴景承也已下床,挡在我身前。


我心里暗想,不如趁机一掌劈碎他的脊骨,看看能断成几截?


屋内众人齐刷刷转过身去。


「四殿下。」裴景承淡淡扫了岳池宴一眼。


岳池宴嗤笑:「本王才不想看她这般——」


「殿下!」裴景承语气加重。


岳池宴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跪拜的姿势露出了一截大腿和小腿。


裴景承弯下腰,拉了拉我身上的长衫。


「你做什么?」我不由得扣住他的手腕,眼神凌厉如刀。


裴景承神色不变,任我钳制,另一只手仍耐心整理我衣摆。


遮住我的腿,却毫不在意自己的模样,随后躬身行礼:


「臣裴景承,拜见三殿下,四殿下。」


13


一股脑涌进来多少人,就一股脑退出去多少人,只留下岳葶鸢和岳池宴这对貌不合、心更不合的姐弟。


屋内那张老旧方桌与几条木凳,迎来了此生最尊贵的两位客人。


四个人,八只眼,彼此对视,空气凝固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一向直来直去,受不了这种死寂气氛,尴尬得只想抠脚。


偏偏我还光着脚,连鞋都没有……脚指甲都快抠进地砖缝里了。


不敢看岳葶鸢,也不愿看岳池宴,我只能偷偷瞄裴景承一眼。


结果一看,我就皱起眉。


我和裴景承几乎是同时起身。


我两步走到衣架前,他两步走到床边。


转身时,他手里多了一双布鞋,我手里拿了一件外衫。


两位皇亲贵胄眼中皆是疑惑不解。


我把外衫粗鲁甩在裴景承身上,坐下后没好气地说:


「这身子弱得很,别冻坏了,要真病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相较我这番略显多余的解释,裴景承只是沉默地将布鞋放在我脚边。


不等我抬脚,他已握住我的脚踝。


我本能一缩。


他向来体寒,如今半身赤裸这么久,怕是冷得像块冰。


就这一愣神间,他已经为我穿好了鞋。


桌面被重重敲了两下,岳葶鸢目光锐利看向我们:


「所以,你们失踪这几月,是因为互相失忆,误结夫妻?」


「我是真的失忆!」我立刻申辩,又狠狠瞪向裴景承,「可某人却是满嘴胡言!」


「我何时说过假话?」那人语气平稳。


「你还狡辩——我问过你多少次,有没有恢复记忆?你怎么回答的?你说你没有——」


「确实没有。」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几乎戳到他鼻尖的手指,语气依旧悠悠然:


「我说的『没有』,是指我从未失忆,并非你说的『没有恢复』。自始至终,我都没承认过自己失忆。」


我:「……」


记忆如书翻页,哗啦啦从头到尾重演一遍。


……还真没有!


我怒火中烧:「你竟敢算计我!」


「谈不上算计,不过是……」他嘴角微扬,「稍加引导罢了。」


你还敢笑!


若不是碍于有外人在场,我恨不得一掌将他拍上屋顶。


「裴相,」岳葶鸢皮笑肉不笑,「霓珞是我父皇亲封的一品将军,统领北境十八万大军,你这般做,未免太过分了吧?」


裴景承轻笑:「臣倒觉得,这是天意安排,因祸得福。」


「成不成夫妻,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岳池宴难得附和姐姐,沉声道,「霍将军失忆便罢,你却明知故犯,此事决不能作数。」


大约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岳葶鸢与岳池宴站在同一立场。


道理其实很明白。


大胤立国三百年,裴氏一族先后有八位家主入朝为相,门生遍布朝堂。


而我出身西北霍家,世代镇守北疆,手握军权。


从前我支持三皇女,他辅佐四皇子,双方势力均衡。


如今我成了他妻子,两股力量迟早融合。


反过来看,一旦陛下得知我与他成婚,必定引发朝局动荡。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局面,就是一切照旧。


对我也安全,对谁都方便。


这些道理我都懂,但裴景承不懂。


他缓缓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我脸上,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不容置疑:


「你,敢不敢承认,与我结为夫妻的事实?」


14


被六道目光紧紧盯着,我仿佛被六座泰山压住脊背,喘不过气。


朝堂暗流、各自立场、多年积怨,


还有那封至今让我咬牙切齿的弹劾奏章……


「臣与裴景承——」


我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咯咯作响:「因失忆误认彼此,有所牵连,如今神志清明……」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直视他的眼。


四目相对,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你我之间,毫无瓜葛。」


屋内死一般寂静,连呼吸都凝滞了。


我以为裴景承会怒,会斥责我,可他没有。


他只是望着我,久久地望着。


像是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找到些什么,最终却一无所获。


他轻笑了一声。


然后笑声越来越放肆。


那个向来沉稳如山、清冷似霜的裴景承,笑得像个醉汉,癫狂又凄凉。


边笑,边喃喃道:「果然……我早该想到……」


「景承。」岳池宴皱眉唤他。


他不理会,笑着看向我,声音沙哑而冷:「可你我拜过天地,交换过婚书,共过枕席,成了夫妻,你说不算了,那她呢?我的妻子呢?她在哪?」


我再也承受不住这三个问句,猛地起身,几步跨到门口,冷冷吐出一句:


「你就当她,死了。」


15


那一夜,是入秋前的最后一夜,也是那年最后的夏夜。


离开村子,踏上返回帝都的路途,我神色如常,毫无异样。


只是与我同车的岳葶鸢,迟疑许久后轻声问:「你对裴景承那样说,是真的出自本心吗?」


「自然是。」我板着脸回答,「殿下了解臣,臣求忠求诚,从不说谎。」


「可本宫看你对裴景承……」


岳葶鸢搔了搔头,语气有些复杂:「哎呀,霓珞,我总觉得你对他,好像动了情。」


她没了皇女的架子,我也卸下了恭敬,低头揪着她腰带上垂落的明黄流苏结,低声道:


「我忘不了大姐姐为何而死,三姐姐,我与他此生无缘。」


当年皇太女被弹劾致死,最终令陛下下旨赐死的关键,正是裴氏家主所呈的奏章。


那是斩向皇太女心头的一刀。


裴景承,便是在那时凭那份奏本,换来了如今的地位。


我与他有旧怨,有深仇,有解不开的过往。


此生此世,永不为侣。


16


大概是我伤了他的尊严。


回到帝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户部压下了我申请的三十万两军饷。


次日早朝。


我才刚进宫门,便远远望见了那顶象征宰相身份的大轿。


我下马,他出轿。


大胤武将尚玄色,文官服白袍。


我一身黑衣,刺绣狰狞异兽纹样,他一袭白衣,暗织烟云缥缈纹。


「……」


我站在原地,僵硬不动。


他却缓步走来,在不远处停下,微微点头,语气不带一丝波澜:


「霍大将军,早安。」


「早……」我本能回应。


他却已越过我,径自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隐约察觉到,原本挺拔修长的身形,如今竟显得有些瘦削。


我还以为我们会回到从前那种对峙局面。


那时即便面对面,我也从不退让,他也从不含糊。


谁知一场夫妻情分,竟把往日的针锋相对都磨没了。


朝会上,文臣在左,武将在右。


为那三十万两军饷之事,我据理力争,户部尚书推三阻四。


皇帝近年体弱,听我们争执片刻便显烦躁。


「关于霍卿所请的北境军备扩充一事,裴卿意下如何?」


明明是我在据理力争,裴景承却像旁观者一般沉默不语。


但我知道,户部尚书不过是看他的脸色行事。


我以为他会如以往那样与我当面交锋,没想到他沉吟片刻后说道:


「北境安定关乎国本,霍将军所奏合情合理。」


此言一出,岳池宴当即侧目。


「不过——」


果然还有后续。


裴景承神色从容:「今年初江南水寇频发,户部已拨十五万两至当地募兵,眼下拿不出三十万两。臣建议先拨十五万两予北境,待秋收后再酌情补足其余款项。」


他这一招“先给一半”,再画个饼安抚另一半,显然深得圣心。


皇帝面色缓和,问我是否同意。


我与岳葶鸢交换一眼后,立刻谢恩领命。


退朝时,我见他上了轿子,一时冲动,弃马尾随。


他进了四皇子府邸。


我悄然爬上屋檐,掀起一块瓦片。


书房内,岳池宴来回踱步,最终停在裴景承面前。


「今日你为何答应拨款?难道你不知这是为三姐扩充实力?」


裴景承端起茶盏,轻轻拂去浮沫:「臣自然知道。」


「知道你还答应——你是因霍霓珞?你要为了她背叛本王?」


未等裴景承开口,岳池宴怒声继续:


「叛主之臣,岂能再得信任?你若投靠三姐,她也不会重用你!别忘了,皇太女是主张削弱门阀才被弹劾而死,她是皇太女的亲妹妹,对你恨之入骨……更何况,你我还是表兄弟!」


岳池宴生母出自江南裴氏,与裴家本是亲戚。


裴景承抿了一口茶,语气依旧淡然:


「殿下不必多疑,臣今日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殿下。」


岳池宴狐疑盯着他。


裴景承缓缓道出计划。


简而言之,那三十万两中,半数落入江南——他的势力范围。


他要为岳池宴培植兵权,却苦无正当理由,正好借剿匪之名,名正言顺养兵。


至于拨给北境的十五万两,则是因为他收到消息,漠北边境近日蠢蠢欲动,战事或将爆发。


「殿下,若北境开战,您猜谁最受益?」他问。


「领军之人。」岳池宴答。


裴景承微微一笑:「聪明。一旦开战,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送往北境,陛下也会愈加倚重霍霓珞,这对我们绝非好事。


「如今给她十五万两稳住局势,我们在江南蓄势待发……殿下,这笔交易,并不吃亏。」


我眼看着岳池宴逐渐被他说服,连连点头。


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回响——


裴景承在说谎!


17


裴景承在说谎。


北境之外的漠北,早被我打得俯首称臣,连王庭都迁到了千里之外。


我要钱,不过是为了给岳葶鸢积攒实力。


可他却说,他收到密报,北境局势不稳。


这是在骗岳池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除非——


真如岳池宴所说,他是因……


我回府时,被告知岳葶鸢已在厅中等候多时。


「殿下。」我行了个礼。


「别喊殿下了!」


岳葶鸢拉住我,眼神闪着光:「裴景承是不是被你迷住了,色令智昏、贪图美色、要美人不要江山?」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当年你在学宫逃课,大姐姐是打轻了你。」


乱用成语,胡言乱语。


提起皇太女,岳葶鸢收敛了几分玩笑,耸耸肩:


「那时候,大皇姐天天揍我,却整日抱着你,有时候还抱着你揍我。」


那是因为你小时候最皮!


当年大胤学宫,专收名门之后。


我、岳葶鸢、裴景承,还有许多同龄孩童,皆为同窗。


“策论”一科,由皇太女亲授。


她才情卓绝,如日当空,是我们心中的光辉。


因此,当她被弹劾时,那些曾受她照拂、如今回归家族的少年人,纷纷上书鸣冤。


唯独两人例外。


一个是未入过学宫的岳池宴。


另一个,便是我与她一同教养长大的裴景承。


他不发声,我只当他懦弱无情、忘恩负义。


可谁料,他一朝接任家主,便以一封奏章,将皇太女送上了断头台。


「霓珞。」


岳葶鸢望着我,那股顽劣之气褪去,神情平静。


「大皇姐之死,裴景承是关键之一。


「他是士族之首,他若在,门阀难除,此为其二。


「世人皆知他依附四皇子,他能背叛岳池宴,也能背叛我,这人,我不信,也永远不会信。


「将来,即便我不杀他,也不会重用他。更不会——


「把我视为至亲的知己、大胤的上将军,许配给他为妻。」


我望向岳葶鸢,许久许久,才低声回应。


「嗯。」


「我知道了。」


18


月黑风高夜。


正是偷鸡摸狗时。


背靠相府高墙,我仿佛觉得自己着了魔。


裴景承所做的一切,皆是自愿,又无人胁迫,我何苦为此烦忧?


更不该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虽是这般想。


可既已来了……


正犹豫是否翻墙而入时,忽听墙内传来低语声。


我立刻弓身贴墙,屏息凝神。


「来,把梯子架好——对,就放这儿……再往外一点……好!」


人声远去,我攀上墙头,果然看见一架结实的木梯。


裴景承早就料到我会来!


算计通天又能如何?我偏不用你这梯子!


纵身一跃,轻功腾空,直落院中。


本以为会撞见守株待兔的裴景承,谁知一脚踩进满室水雾。


纱帘低垂,水声潺潺。


他——正在沐浴!


我下意识转身,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你在……」


「关窗。」


清冷嗓音自纱幕后传来:「我怕冷。」


我愣了一下,乖乖将窗户关紧。


关完才后悔,早该任他冻着!


「咳。」


我干咳一声,明知故问:「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


「你白日偷听我与四殿下谈话,心中存疑,以你的性子,最多忍三个时辰,必定前来。」


我猛地回头:「你知道我偷听了?」


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不可能察觉我在屋外。


纱幕后灯火朦胧,裴景承半倚浴桶,肩线如画。


我心头微跳,忙别开眼。


「兰麝之香,我闻到了。」他说。


我这才惊觉,自己疏忽了。


裴景承天生体香,似兰若麝。


我与他共枕数月,自然沾染此味,旁人或许不觉,但他却一嗅便知。


「所以,」我沉声道,「你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是在骗我。」


「十五万两军饷,十日内拨付完毕,流程由我亲自督办,你可以去户部监督,也可以亲自押运北境。」


言下之意,这笔银钱已是铁板钉钉。


那便不是欺骗。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纱幕后的人影。


他在帮我,为何要帮我?


裴景承伸出手臂,五指缠绕长发,轻轻一甩,水珠落入水中。


青丝散落,脊背如玉,一览无遗。


他缓缓侧首,目光透过纱幕,淡淡扫我一眼。


「或许是因为,我不想活了吧。」


他轻笑一声,低喃道:


「也或许是,我想让局势更乱一些……三十万两军饷,能养多少兵?三万?五万?岳葶鸢多了多少兵,岳池宴便多出多少……终有一日,他们厮杀起来,便是十万生灵涂炭……啊,或许不止十万,战火一起,山河崩裂、乾坤颠倒、国破家亡、血流千里……」


「裴景承!」我怒喝,「你疯了?」


「不是我疯了,是你违背誓言。」他语气幽寒。


我一时语塞。


他起身,披了件单衣。


纱幕掀开,水汽氤氲间,他赤足踏地而出。


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几近透明,肌肤若雪,骨节分明。


我被他方才的话震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缓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带着一句低语——


「你这一生,只认定我一人。


「若有朝一日,你反悔负我——


「山河崩溃、乾坤倒悬、国祸民亡、流血千里……」


他赤足落地,每走一步,脚面筋骨绷直,清晰可见。


地砖幽黑,肌肤冷白。


极致的黑白之间,他的声音却带着压迫感逼近。


他一步步走来,我一步步后退。


背脊撞上廊柱,再无退路。


他一手压在我耳侧,低头凝视着我。


眸色深沉如渊。


「那誓言是你亲口许下的,我信了,将人交付于你,却被你舍弃。


「你负我,我便还你以报复——


「有何不可?」


我瞳孔震颤,嘴唇微微发抖。


他凝视我许久,忽然笑了:「别怕,那誓言……与你无关。」


我一愣。


他退后两步,拢紧湿透的纱衣,语气懒散:


「我的妻子,是这世上最信任我的人。她只对我好,将我视作心尖挚爱,不会辜负我,更不会抛弃我。可惜——她死了。」


他说完,朝我一笑:「霍将军夜闯相府,想必不愿听本相诉说亡妻旧事,而这些话,也不该对霍将军说起。」


“亡妻”……你都已经说了这么多。


「本相乏了,夜深露重,男女有别,霍将军请回吧。」他语气淡然转身。


「可是你还没回答——」


「你又不是本相的亡妻,没义务回答你任何问题。」


裴景承冷冷道:「若你不走,本相就喊人了。」


我才迟疑片刻,他竟真的出声唤人。


表面说法:无奈撤离。


真实状况:落荒而逃。


那一夜,裴景承翻脸无情,我被他府上的护卫追了八条街。


好不容易甩开,回到将军府,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


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满脑子都是裴景承。


清冷、疏离,那是我熟悉的模样。


可今晚的他,竟让我觉得几分炽烈、几分邪魅。


「他不会真想祸乱江山吧。」


我喃喃自语,随即摇头:「不可能,他是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短暂的夫妻关系,就毁天灭地,不顾一切?」


权势不要了,富贵舍弃了,只为情爱癫狂,让天下陪葬。


那得是多扭曲的恋爱脑,才做得出这种事!


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那个答案,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便是唯一的真相。


裴景承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我。


那些疯狂的言语,是控诉,也是讥讽。


所谓露水夫妻,终究还是夫妻一场……


我吃过他熬的粥,穿过他缝的衣,与他同案而食、同床共枕。


啊!


轻叹一声后,我低声呢喃:「要是当初没失忆就好了……」


夜深人静。


很久很久之后。


我又轻轻说道:「要是皇太女没死就好了。」


19


裴景承没闹事。


十日后,军饷清点完毕,顺利送往北境。


我本打算随行押运,却被岳葶鸢留在帝都。


老皇帝身体愈发衰弱,前几日夜里咳出血来。


虽说是挺过来了,但此时正值风雨欲来的敏感时刻,我不能离开她身边。


朝堂气氛紧绷,众人皆如履薄冰。


然而——


风未起,雨未至。


疯子先来了。


「裴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皇帝浑浊的眼睛难得清明几分。


不止是皇帝震惊,殿中无一人能保持镇定——包括我。


「臣说,臣要辞官,为亡妻守孝。」


裴景承语气平稳,声音清晰,毫不迟疑。


满朝哗然。


岳葶鸢和岳池宴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我。


我不耐烦地瞪回去。


看我做什么?


这事与我无关!


亡妻……亡妻……


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我就该想到的,裴景承不作妖,是在憋大招!


「亡妻……」


老皇帝揉了揉额角:「朕若没记错,你尚未娶妻,哪来的亡妻?」


「三月前,臣不幸坠崖,被一女子所救,臣倾心于她,遂仓促成婚。」


衣袖被扯了两下,岳葶鸢凑过来低声问:「怎么你还救了他?」


我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懒得理她。


「那女子呢?」皇帝问。


「死了。」他淡淡答。


「才三个月,就死了?」


「死了。」他面无表情,「死得干脆,尸骨无存。」


噗——


我狠狠剜了一眼岳葶鸢。


她抿着嘴,肩膀微微颤抖,笑得正欢。


「连尸首都没有?」


「没有。」他眼皮都不眨一下。


皇帝年迈体衰,但又不是糊涂虫。


喘了几口气后,他盯着裴景承:「裴卿,欺君之罪,可不小。」


裴景承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两本册子,一红一蓝。


「此乃臣与亡妻的婚书与誓词。」


老皇帝翻开一页,皱眉念道:「山……山姑?」


「她自幼失忆,被人从山崖下捡回,故名山姑。」裴景承语气平静。


噗嘻——


我怒目扫向岳葶鸢。


她捂着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山姑,裴景承……嗯……婚书倒是像真的……」老皇帝翻阅着。


不对劲。


我望着案上那本红色婚书,当时我叫山姑没错,但裴景承应当署名“君卿与”,怎会是真名?


余光瞄向裴景承,他依旧目视前方,神情淡然,对我视若无睹。


我想起来了。


写婚书那天,是他亲笔所写,而我一心只想成亲,压根没注意他写了什么。


「这誓词——」老皇帝沉声念道,脸色微变,「这女子胆子太大了些,竟敢如此放肆!」


裴景承叩首在地,语气从容:「亡妻深爱臣,情至深处近乎癫狂,这才立下此等誓言。」


「不会吧!」岳葶鸢又偏头凑过来,压低声音笑:「你为了裴景承发这么重的毒誓?别太痴了姐妹。」


我一把将她脑袋推回去。


脸上滚烫,羞愤难当。


什么叫情深几许、近乎癫狂?


哈,谁痴谁知道!


老皇帝叹了一声:「罢了,朕不与死人计较。但你为此女辞官,实在不该。朕给你三日,让她入殓出殡,也算是全了她对你的一片痴情。」


20


「三殿下。」


「诶!」


「你想笑就笑,不用忍着。」


「胡说些什么?本宫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


我冷眼扫过去:「三姐姐。」


「噗哈哈哈——」岳葶鸢再也绷不住。


一边狂笑,一边拍大腿。


我嫌弃地甩开她的手:你自己拍去!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早知道裴景承不是个省油的灯,可没想到他能闹出这么一出……亡妻、守灵……哈哈哈!」


我翻了个白眼,看她实在笑得没边,干脆掀开车帘要下车。


「别走啊!」她一把拽住我,强忍笑意,「我不笑了,真的,保证不笑了。」


我重新坐下,脸色阴沉得像锅底。


「他在御前辞官,必有所图,事出反常即为异象,」我沉声道,「多加防备不吃亏,那奸相——指不定又要耍什么疯癫把戏。」


「有道理。」岳葶鸢点头。


稍顿了顿,她又偏过头来,一脸好奇:


「所以,你到底对天发了什么毒誓啊?亡妻大人?」


「滚!」


忍无可忍,唯有粗言以对。


21


裴景承这回是真豁出去了。


幡旗招魂,黑纱披挂,白花满门,纸钱纷飞,哀乐阵阵——相府上下,宛如死人出殡。


真就跟死了正妻一样隆重。


「将军!」


我派去打探的副将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末将去了相府……相、相爷真的披麻戴孝!正厅里还停了一口黑漆棺材,他手下门生、朝中同僚,连四殿下那一派的文官……几乎全来了,都在吊唁!」


啪——


我一掌拍在桌上,军棍竟被生生拧断。


「我还活着!他——」


怒火攻心,我几乎咬碎后槽牙:「他不是说亡妻尸骨无存吗?没有尸体,他摆哪门子棺材?!」


「据说是口空棺,里面放的是夫人的衣冠遗物……」


脑中轰然一响,眼前一阵发黑。


「裴景承——奸相——混账——混蛋——裴景承——混蛋——混账——奸相……」


气得语无伦次,来回几个词都快骂颠倒了。


忍不了,一点都忍不了!


丢开断棍,我起身大步往外冲。


脚步如风,杀气腾腾,眼神都能剜出人命来。


「将军!将军你要去哪儿?」


「去丞相府,」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让我亲手,给他办个真正的丧事!」


「……啊?」副将当场傻眼。


22


相府外,车马如流,人群拥挤。


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


「霍将军,您怎么也来了?」有人认出我,惊讶不已。


「我不能来?」我冷着脸反问。


「那倒不是……只是,霍将军与相爷向来不睦,下官还以为您不会踏进这门槛呢。」


那人赔笑的同时,眼神满是戒备。


也难怪。


我一身红衣劲装,满脸煞气,一看就不是来吊唁的。


推开挡路的人,径直往里闯。


远远便望见布置庄重的灵堂,以及中央那口黑漆描金的大棺材。


他还真敢摆出来!


「裴景承!」


我跨入灵堂,怒声开口:「你到底想——」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棺木一侧,跪着一身素白的裴景承。


自本朝二圣并立、皇太女推行男女平权以来,律法多番修订,夫妻地位平等。


夫若亡故,妻可主哀;妻若身故,夫亦当主祭。


寻常人家如此无可厚非,但裴景承乃士族之首、门阀家主,跪只跪天子,便是储君也受不起他这一拜。


如今却低眉顺眼,跪得坦然自若,仿佛自己不过是个痛失爱妻的凡人。


「霍将军。」


一名仆从递上三炷香,轻声道:「请上香。」


我茫然接过,低头看着点燃的火苗,又看向裴景承,最终落在那口棺材上。


给自己上香?


我怔在原地,迟迟未动。


我不上,有人上。


身旁突然出现一位素衣男子,接过香,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插香入炉。


司礼高唱:「一鞠躬。」


我:「……」


你还真鞠?


「二鞠躬。」


「三鞠躬。」


「哀主答礼。」


裴景承缓缓起身还礼,那宾客哪敢承受,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临走前还不忘悲呼一声:


「夫人一路走好——」


走个屁!


我还站在这儿呢!


「将军,」仆从又低声提醒,「香快燃尽了。」


我尚未反应,他已替我将香插入炉中。


司礼继续唱道:「一鞠躬。」


我依旧站着不动。


对方倒是识趣,跳过我,接着喊:「二鞠躬,三鞠躬——哀主答礼。」


裴景承望向我。


这是我进门后,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眸色平静无波,似深潭不惊。


我嘴唇微动,没说出话来。


「您说什么?」仆从没听清。


「出去……」我咬牙重复,声音冰冷,「统统——出去!」


仆从与司礼如蒙大赦,一溜烟逃了个干净。


我一挥手,房门轰然关闭。


阳光被隔绝在外,灵堂内光线幽暗,气氛诡异。


我几步上前,一把扣住裴景承的手腕。


他缓缓抬头。


「霍将军,有何指教?」


23


「起来!」


我拽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拉起。


「裴某正在主哀,理应跪礼。」他纹丝不动。


「我还活得好好的,你哀什么哀!给我起来——快起来!」


我一咬牙,猛地发力,他哪敌得过我。


不仅被我带起站直,整个人还顺势扑了过来。


我下意识后退,背却撞上了身后的物件。


若不是他及时伸手抵住墙面,恐怕整个人都会压在我身上。


即便如此,他颀长的身形也将我完全笼罩。


鼻尖几乎相贴,呼吸交错缠绕。


自那夜之后,我再未与他靠得这么近。


他瘦了,轮廓更显清削峻冷。


那股熟悉的兰麝香气,如丝似缕,牵引着我的目光缓缓游移。


从脖颈,到锁骨,再到白衣之下隐约可见的冰玉之躯。


香得太勾人……勾人心魄。


忽然,他鼻尖轻轻点上我的鼻尖。


唇齿之间,仅隔一线。


「你知道你背后是什么吗?」他声音低哑。


香气氤氲,我喘息了一声:「……什么?」


他再靠近一分,唇几乎擦过我的唇,又仿佛不曾触碰。


「是裴某亡妻的……棺材。」


棺……


棺材?


我猛然惊醒,手往后一撑。


冰冷坚硬的木质触感传来,我低呼一声,立刻想推开他:「裴景承!」


在灵堂、在棺木前调情,他怎么敢?


可这一推毫无力道,自然推不开。


他眸中的暧昧散去,恢复清冷:「霍将军来祭奠亡妻,裴某感激不尽,为何突然动怒?」


「你还装?」我怒火中烧,


「你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我明明好端端活着,没死呢!你要哭丧要守寡,等七十年也不迟!」


「我也想等,可你给过我机会吗?你一心求死,我成全你,反倒成了我的错?」他冷笑反驳。


「别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我告诉你裴景承,就算哪天我真的死了,也绝对!一定!必须拉着你一起走!」


「同生共死?」他嘴角讥讽,「你想,我不愿。」


「不愿也得愿!」我怒吼出声,


「不把你拉下去,谁能管得住你这个疯子!」


话音未落,我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狠狠拉下。


张口咬在他锁骨之上,用尽全力,不留余地。


回到帝都后,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对他的恨、对他的怨、对他的不甘。


是宿敌,也是夫妻;是对立,也是痴缠。


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下一瞬,他强硬地扣住我下巴,低头重咬在我唇上。


血腥味混杂着彼此的气息,撕咬纠缠。


唇瓣错开,他吻过我脸颊,滑向下颌,最后埋首颈窝啃咬。


我在颤抖中抓紧他脊背,脑子昏沉一片。


完了。


闭上眼,神志溃散之际,只剩一个念头——


我,彻底完了。


束腰革带被他扯落,我撕开他素白衣襟。


蛮横、焦躁、急切、粗鲁——


理智早已不知所踪。


就在此刻,房门被人猛然推开。


「你们在干什么?」


岳池宴的声音里满是震惊与愤怒。


24


皮革束带被重新系回腰间。


「裴景承。」我抓住他为我整理衣带的手,定定望进他的眼。


「没事的,」他嗓音微哑,却依旧镇定,「你先回去,我来善后。」


我不知他要如何收拾这场混乱,我自己已是心乱如麻。


他抬手理了理我凌乱的发丝,低声说:「走吧。」


我点点头,转身推门。


「霓珞。」他忽然唤住我。


我回头看他。


灵堂幽暗,烛火摇曳,他眸底藏着一抹晦涩不明的情绪:「你可敢承认,与我那段夫妻之名?」


我:「……」


又是这个问题。


他第一次问时,我虽心中翻涌难平,却仍咬牙给出决绝的答案。


如今再问,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拒绝不了,也无法否认。


他低笑了一声。


缓缓拉拢敞开的衣领,遮住锁骨上未愈的齿痕。


「回去吧。」他说。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将军府。


不管旁人对我说什么,我只一路直行,进了卧房,关上了门。


25


皇帝给了裴景承三日守灵的时间。


第一日,文臣纷纷前往吊唁。


第二日,不少武将也陆续上门。


我去了,旁人不明就里,只道我已表态,便纷纷效仿。


第三日,是出殡下葬的日子。


我独自坐在将军府最高的假山石上,望着送葬的队伍沿着长街缓缓往城外行去。


脚步声传来,我知道来的是岳葶鸢,却并未动弹。


她唤了我一声,见我不应,干脆一跃而上,与我并肩坐在石顶。


「呦?」她笑着打量我,「这是真打算把你给埋了?」


我没心情听她调侃。


「听说你第一天就去了相府祭拜,还在灵堂里和他起了冲突,关起门就要动手,要不是岳池宴撞见,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她边说边收回目光,忽然落在我的颈间:「我记得那夜找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裴景承怎么就这么爱在你这儿留记号呢?」


我下意识想拉衣领遮掩。


「别拉了,」她按住我的手,「这距离……你要杀他轻而易举,他若要杀你,也不难。霓珞,你真的那么信他?」


「三姐姐……」


我低头轻唤,嗓音微哑:「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住的,就算有,也不是对我,而是对大皇姐。不过,大皇姐最疼你,也不会怪你。」


岳葶鸢伸直双腿,晃着脚踝,语气悠然:


「小时候在学宫,虽然是大皇姐教我们读书习字,可你一直是我们这群孩子里的老大。


「你满腔热血、一身正气。


「我记得,有人欺负裴景承,你追着那人揍得他躲进茅厕不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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