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之后的人生觉醒

那天早晨，我从老伴递过来的存折上看到了新增的数字：1600元。这是我退休后的第一笔养老金。

＂一千六？这也太少了吧！＂我脱口而出，引来老伴不满的目光。

＂你以为现在还是你当教导主任那会儿呢？九十年代末了，咱们单位那么多人下岗，你还能领到退休金就不错了。＂老伴一边擦拭着我们结婚时买的那个老式玻璃茶几，一边说道。

窗外的梧桐树叶已经泛黄，就像我这六十岁的人生，早已不复当年的鲜活。我叹了口气，把存折放进了那个已经开胶的老皮夹子里。

九十年代末的长城厂，改革大潮下，我所在的子弟学校被并入了市里的公立学校体系。我作为老教师，算是幸运地＂体面退休＂了，而不少年轻的同事则面临着下岗再就业的困境。

退休的第一个月，我还沉浸在＂终于可以休息＂的喜悦中。每天早晨在小区的空地上打太极拳，下午在家看看《人民日报》，偶尔到老高家下盘象棋。日子看似悠闲，实则暗流涌动。

＂赵老师，今儿个下午去钓鱼不？新开的那个池子，据说鱼多得很！＂老高拎着他心爱的鱼竿，站在我家门口。

＂不去了，家里还有事。＂我推辞道，没好意思说实话——钓鱼要交钱，而我正在精打细算。

老伴从来都是个精明人，家里的账本记得清清楚楚。＂电费涨了，水费涨了，你那个老毛病的药也涨了。＂她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念叨，＂这一千六，去了房租水电煤气，还够什么用？＂

我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望着楼下孩子们嬉戏的身影，内心被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充满。教了一辈子书，到头来却面临着晚年拮据的窘境。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伴呼吸均匀，似乎对明天并不担忧。我悄悄起身，走到书房，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教案本。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年轻的面孔，那一个个举起的手，那黑板上留下的粉笔痕迹。

＂要不，重操旧业？＂我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附近的报亭，买了份《市民生活报》。在分类广告那一栏，我找到了＂家教＂的版块。我记得那个年代，好的家教很抢手，特别是像我这样有三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

回家后，我谨慎地告诉了老伴我的想法。

＂你？去做家教？＂她惊讶地看着我，手中的毛巾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你觉得我教不了？＂我有些不悦。

＂不是，＂她放下毛巾，语气缓和下来，＂我是担心你的腰椎病，你忘了去年疼得直不起腰的事了？＂

我知道她是关心我，但这份关心里也夹杂着对我能力的怀疑。多年以来，我在学校是德高望重的教导主任，回到家却常常成了需要照顾的＂病号＂。

＂没事，我有分寸。＂我坚定地说。

第二天，我穿上了收藏在衣柜深处的那套西装，打了个领带，拿着简历去了报纸上登广告的教育机构。简历是用老式打字机敲出来的，看起来有些陈旧，但我的资历却是实打实的。

＂赵老师是吧？三十年教龄，原来是长城厂子弟学校的教导主任。＂机构的年轻负责人推了推眼镜，看着我的简历。

＂是的，我教数学，从初一到高三都可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自信。

＂实不相瞒，现在家长们更喜欢年轻的老师，他们觉得年轻老师更了解现在的教育方式。＂年轻人有些尴尬地说。

我感到一阵刺痛。时代变了，我这样的老教师似乎已经不合时宜。但我没有退缩，而是把自己带来的教案和获奖证书一一摆在了桌上。

＂这是我编写的教辅材料，这是我带的学生在省数学竞赛中获得的奖项...＂我一样一样地介绍着，语气中带着四十年教学生涯积累的底气。

年轻人被我的坚持打动了，答应先给我安排一个试课的机会。

第一个学生是个初二的男孩，成绩中等偏下，父母希望他能在期中考试前提高数学成绩。我按约定时间去了他家，却发现这孩子对学习毫无兴趣，整节课都在偷偷玩掌上游戏机。

我没有训斥他，而是耐心地引导。＂你知道吗？数学其实就像你手里的游戏一样，有规则，有技巧，一旦掌握了，就会感到无比的成就感。＂

孩子抬起头，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意外。＂真的吗？可我觉得数学太难了。＂

＂那是因为你还没找到窍门。＂我笑着说，并开始用生活中的例子讲解方程组的应用。

慢慢地，孩子放下了游戏机，开始认真听我讲课。两个小时后，当我准备离开时，他竟然主动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这个小小的成功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通过这家机构接了几个家教，虽然收入不高，但也算是对退休金的一个补充。每月下来，能多收入七八百元，虽然辛苦些，但总算不用再那么拮据了。

老伴对我这份＂再就业＂从最初的担忧转为了支持。她会在我出门前帮我整理衣领，叮嘱我带上药和保温杯。我知道，她是心疼我，但也为我能找回一些自我价值而高兴。

转机出现在退休半年后的一个周末。

我正在一个咖啡厅等待新介绍的学生，这是家机构给我安排的高价家教，据说是个企业家的孩子。我有些紧张，因为这份家教的报酬是我之前的两倍。

＂赵老师？真的是您！＂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四十出头，面带微笑地站在我面前。

＂您不记得我了吧？我是您九二年带的班，李建强！＂他热情地伸出手。

我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李建强，当年班上的＂问题学生＂，成绩一直徘徊在及格线边缘，但性格倒是开朗。

＂建强！你现在...＂我上下打量着他，惊讶于他的变化。

＂我现在做点小生意，还算顺利。＂他谦虚地说，但从他的衣着和举止看，显然不只是＂小生意＂。他接着解释，原来他就是今天要见的那个企业家，他看到了我的资料，特意要求见我。

＂赵老师，您当年对我的帮助，我一直记在心里。现在我儿子正好上初中，数学特别差，我就想到了您。＂李建强真诚地说。

我们聊了很久，他告诉我他如何从一个差生变成了成功的企业家。＂最关键的转折点就是您当年对我说的那句话：＇成绩不代表未来，但态度决定一切。＇那时候我才明白，即使数学学不好，我也可以找到自己的路。＂

李建强提出了一个令我惊讶的条件：每周三次课，月薪三千元，还负责接送。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我退休金的两倍了。

＂这太多了，我...＂我有些犹豫。

＂赵老师，这在市场上一点都不高。现在好的家教都这个价，何况是您这样有经验的老师。＂他诚恳地说。

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我答应了下来。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我既为能够得到认可而高兴，又为必须依靠昔日学生的施舍而感到一丝难堪。

李建强的儿子小李和当年的他有几分相似，聪明但缺乏耐心，常常做到一半就放弃了。我用了当年教他父亲的方法，循序渐进，寓教于乐。同时，我也发现小李身上有种与同龄人不同的压力感。

＂叔叔，我真的必须学好数学吗？我对音乐更感兴趣。＂有一次，小李趁着休息时间，悄悄对我说。

＂你父亲对你要求很高？＂我试探着问。

＂嗯，他希望我将来能接他的班，管理公司。但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小李低下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这个对话让我陷入了思考。我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曾经也在职业选择上与我有过激烈的争执。我坚持让他考师范，而他却选择了计算机专业。如今，他在深圳一家科技公司工作，生活得很好，而我却一直没能真正接受他的选择。

。慢慢地，我发现他的数学成绩确实在提高，而且他也开始对学习产生了兴趣。

＂赵老师，谢谢您。小李这次期中考试数学提高了二十多分！＂李建强兴奋地在电话里告诉我。

＂这是他自己的功劳，他很聪明，只是需要找到学习的兴趣。＂我由衷地说。

＂对了，赵老师，我朋友的孩子也需要家教，您有时间吗？＂

就这样，通过李建强的介绍，我的家教越来越多。收入也随之增长，甚至超过了我退休前的工资。老伴不再为家计发愁，我也找回了教书育人的成就感。

。有几次，我因为腰痛差点没能按时到达学生家里。老伴心疼我，劝我减少一些课时。

＂够用就行，身体要紧。＂她心疼地说，一边帮我擦着风油精。

我点点头，却没有真正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在去学生家的路上突然腰痛发作，在公交车站蹲了半个小时才缓过来。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透支自己的健康了。

回家后，我和老伴商量了一个计划。我决定减少一对一家教的数量，转而尝试小班教学。我联系了几位同样退休的老教师朋友，提议一起成立一个＂夕阳红教师团＂，在社区活动中心开设补习班。

＂这样我们可以轮流上课，互相补充，既不会太累，收入也不会少太多。＂我向他们解释我的想法。

老王是教语文的，老李教英语，还有教物理的老张。他们都是退休老教师，面临着和我相似的经济和精神双重需求。我的提议得到了他们的热烈响应。

我们租下了社区活动中心的一间教室，开始了我们的＂第二职业生涯＂。起初，学生并不多，但通过口碑相传，慢慢地，我们的小班越来越受欢迎。家长们喜欢我们严谨的教学风格和丰富的经验，孩子们则喜欢我们循循善诱的教学方法。

＂赵老师，您看我们这些老骨头，又焕发第二春了！＂老张在一次课后的茶话会上笑着说。

。每当看到学生们因为理解了难题而露出的笑容，我都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李建强的儿子小李在我们的教导下，数学成绩稳步提高，但我没有忘记他对音乐的热爱。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约李建强单独谈了谈。

＂建强，小李确实有数学天赋，但他对音乐的热情更高。也许，你应该考虑尊重他的选择。＂我小心翼翼地建议。

李建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老师，我知道您是为小李好。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他对音乐的热爱，只是...我怕他以后会后悔。＂

＂就像当年我坚持让我儿子学师范一样？＂我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想来，那是我的固执。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路，我们做父母的，最重要的是支持和理解。＂

李建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周后，他告诉我，他决定让小李参加一个音乐培训班，看看他是否真的适合这条路。

看着李建强和小李之间重新建立的理解与信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也许，这才是我作为一名教育者最大的成就。

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的＂夕阳红教师团＂逐渐成为社区的一张名片。。退休生活不再单调，经济压力也得到了缓解。

有一天晚上，老伴在灯下翻看我们的存折，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点点头，心中却明白，真正让我感到富足的，不是账户上增加的数字，而是重新找到的人生价值和意义。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讲台上，面对着一群求知若渴的面孔。他们中有年轻的学生，也有和我一样鬓发斑白的老人。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平静。

醒来后，我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退休不是终点，而是人生新的起点。当年那个执着于职称和地位的我，如今已经学会了看淡名利，珍视当下。

那个存放退休金的老皮夹子仍然放在床头柜上，但它承载的意义已经不同。它提醒着我，生活的价值不在于口袋里有多少钱，而在于心灵的富足和对社会的贡献。

每当我走在去教室的路上，看到学生们期待的眼神，听到同事们爽朗的笑声，我都会感慨：原来，退休后的人生可以如此精彩。而那每月一千六的退休金，也不再是我生活的全部依靠，它更像是一种纽带，连接着我过去的付出和现在的收获。

如今，每当有人问起我是做什么的，我总是自豪地回答：＂我是一名退而不休的教师。＂因为我知道，只要还有知识可以传授，还有学生需要引导，我的人生就会永远充满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