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一场再寻,台湾的陈湘华站在湖南武冈的门槛外,眼泪没经过大脑,直接滑落下来。她46岁,三十年没见的堂兄递过来新拔的花生,她竟不争气地呛咽出声。她说想吃一颗生花生。哪有什么生花生的好吃呢?小时候她根本瞧不上这土腥气的东西,现在,满口都是泥土香气,感觉回到了从未来过的老家。她突然明白,父亲夜里剥花生流泪的样子,该是什么样。时光回头,这颗花生,掺着太多父辈的故事。她到底为什么会因为一颗花生,情绪溃堤?
1972年,陈湘华在台湾新北出生,家里很普通,父亲陈金南有个小杂货铺,一家六口,一切都按部就班。年复一年,孩子们从杂货铺的黑板上认识了字。哥哥姐姐用黑板学算术,她头一个学会的字不是“湘”,不是自己的名,是一个奇怪的地名:湖南武冈。她问那是不是她的名字,父亲只是摇头说不是。那是他的老家。
家里有许多谜。陈金南说话带着别的地方的味道。别的孩子有爷爷奶奶,她只有外公外婆。她追问,父亲总把话咽回肚里。有一次父亲教她识字,把“湖南武冈”四个字反反复复教会她,她糊里糊涂,既不知“老家”是哪,也不懂这四个字为什么重要。父亲说她名字里的“湘”,是湖南的湘,他总要她记着自己根在哪里。可小时候谁在意根在哪里?大人太啰嗦。
直到十岁那年夜里,低低的哭声把她揉碎的睡意搅乱了。她推开卧室门,父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低头哭。她没懂,只觉得难过,被重重包裹在一种叫做“思乡”的情绪里。第二天的晚上,父亲给她讲梦里的湖南武冈,说梦到他母亲独坐墙根,无数次望向陌生人,问他们看见没看见自己小儿子。没人应声。父亲在梦里喊破嗓子,母亲只是怔怔坐着,看不到也听不见。陈湘华被父亲的梦感染,恍惚觉出老家是个巨大的缺口。她终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奶奶,有未见过的二伯,可他们在地图上的另一个角落。
陈金南的童年在湖南武冈,父亲和兄长早早死去,只剩母亲、二哥和他熬到头。他18岁参军,动荡年代,部队转到台湾,25岁,还有几年便能回去,他太相信“暂时”。战场教会人相信忍耐。有人劝他在台湾成个家,他摇头,“等回去了再说,我心里只有家乡姑娘。”现实打了他一耳光。再也没等到能回去的那一天,年复一年,从青年到中年,成家立业,养儿育女,梦想回家反倒成了揪心的遗憾。只有在老照片和地图上找方向。
他的家乡越来越模糊,可说到女儿的名字,他还是挺直腰杆,骨子里的湖南人。物质困窘没什么,心头那点记忆不能少。要说怀念,就得说八十年代初。很多老兵能托人转信,有的甚至冒险偷渡回去见上亲人最后一面,风险极大。没有公开渠道时,家书成了唯一的纽带。陈金南收到的第一封奶奶来的信,信里夹着的老照片,是二伯找人装扮、冒充母亲拍来的。这个秘密很久以后才拆穿。为了不让弟弟在异地忧虑,二伯一直用母亲的口吻给弟弟写信,信中还有“老母亲”的近影。
家里谁都没吃过那种黏着土的武冈花生,只有父亲珍惜得不行,一粒粒剥开吃,他说那是老家的味道。父亲从探亲回台湾时,带回半袋家乡花生。他蹲地上默默一遍遍擦花生上的泥土,有时哭,有时发呆。陈湘华心里有火,有泪,但没有父亲那种深入骨髓的乡愁。讲真的,小时候的她未必能体会父亲的悲痛,年幼心思浅,见父亲哭也只是莫名难受。但这种情绪像脉络一样流进她的身体,不知不觉中发了芽。
家书一封封堆起来,堂兄弟写信说,虽然出生两地,但血脉、故乡不变。那一年她17岁,终于明白思乡不仅是父亲的专属,也是她的。可才有些憧憬,突然天塌了一角。1992年,陈金南中风,瘫痪在床,再也不能挥笔写字。他的指尖总徘徊在地图上,目光黏着湖南那一块。每天家里的氛围变得黯淡,所有人都囿于如何告诉老家噩耗却又开不了口。信最后拖了九年没写出去。信件搞丢没有,还是父亲收起来了,没人知道,反正再也没找到。
陈湘华埋头啜泣,梦里常梦见父亲拉着她,自行车上兜风,电话那头的父亲永远等不到回音。后来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终于体会父亲每逢秋雨春寒,为什么要听湖南天气。别人都不动的那碗辣椒,总在餐桌上冒泡。她跟着做,慢慢也生出牵挂。
父亲的生命停在2001年,那一刻她才发现所谓“老家”成了一种挂念,根断了,天就塌。她也试过找回那些信件,只留下“湖南武冈”四个字,信息像大海捞针一样毫无头绪。
再后来,机缘巧合。2017年,她忽然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意外摸出毛毯内包好的小包袱,打开一看,全是父亲和老家亲人的往来家书,整整二十七封。她心头震动,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更深的遗憾。每封信字迹温厚,一页页读下来仿佛穿越回了三十年前。她动了心思,要代父寻亲,无论如何找回父亲断掉的那根线。
亲自去了湖南两回,都失望而归。重新划过的村镇,名字已过时,人也变了。她不死心,在网上发布寻亲信息。天意这回事实在奇怪,消息转到当地志愿者手里,一眼认出照片上的人。堂兄说——这不就是三叔吗?寻人只用了一小时,却像用尽了她半辈子的韧劲。
第三次回湘,心里一块石头很快落地。湖南的风大,花生还是那股亲切的泥土味,堂兄手上的那一盒,正是当年父亲最想带回台湾的。两人一见面,抱在一起,连哭声都压不住。三十年见一次的堂兄,也莫名地亲近,好笑又好哭。她没想到,团聚真的成了可能。但其实,团聚永远是带着缺口的。
她没能再见到等了一家三十年的二伯,老人就在她打开家书那一年静静走掉。有人说巧也好,命也罢,二伯最后一口气没咽下,是等不来弟弟的消息。等了半辈子的团圆,最后成了一句遗言:“一定要找到三叔一家。”说到底,家书仿佛是一张门票,能让隔海的亲人彼此靠近,可终究赶不上时间的流逝。其实这事也不是必然的,时间兜兜转转,绕了那么多弯、错过那么多人,有时会觉得,缘分难免是靠拖延和机运。
陈湘华捧着家书,和堂兄妹们一道在爷爷奶奶坟前跪下。她说,“我带着爸爸回来看你们了。”她把父亲最爱的印章埋在爷爷奶奶坟前,带半瓶家乡的泥土回台湾,摆在父亲遗像前,像是替父亲赶回了迟到的团圆饭。
如果要说什么总结,其实每个人的“老家”都不一样,有人早早挥别老屋,不再回头,有人总把地图翻着、总在梦里踅摸那条回家的路。血脉这东西,谁说得清理得顺?明明隔着海峡,坐飞机、高铁就能过来;可一晃几十年了,有的人活着见不了,死了又后悔。回家的路各有各的弯儿,有人一辈子走不断,有人踩着父亲的影子走完最后一段,那路不长,是不舍拖出来的。这故事,不算圆满,也没人想让它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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