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名前的张益唐和《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很像:每日寂寞地推着巨石上山,又在巨石快抵达山顶时,眼睁睁看着巨石滚下山……
       张益唐是天才无疑,多数天才出名都很早,张爱玲说了“出名要趁早”,可他却直到58岁时,依旧默默无闻,他属典型的大器晚成。
       相比年少成名,中国人对晚成的大器似乎有着更大的尊崇。若这个晚成的大器曾历经各种磨难才走到“成大器”的那天,那么他几乎可以被“封神”。不凑巧,张益唐正是这样的人。
       在孪生素数猜想方面取得的突破性进展,并轰动世界以前,张益唐是个毫不起眼的存在。他平日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走路喜欢略低着走,穿着打扮也与普通学者无异。他唯一谈得上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深邃而坚定,且透着一丝倔强。
       张益唐是不信命的,被命运捉弄过的人,要么特别信命,要么特别不信命,他属于后者。


       关于命运捉弄张益唐的种种,可能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他不喜欢谈论苦难,人们只能从他的生活轨迹中,大概梳理出他所遭受的种种磨难:
       “幼年未享受家庭温暖,被寄养外婆家;少年时家遭变故,与父母一起被下放江西劳作,本是数学天才的他后来不得已成了一家锁具厂的工人;青年时留美,却因与导师莫宗坚有矛盾而受排挤;毕业后,因没有得到导师推荐信,且博士论文未公开发表,他失去了进入学术圈的机会,不得不靠做小工过活……”
       至今为止,没人知道他和自己的导师如何闹僵,他不说,他的导师也不言。他成名后,他的导师莫宗坚在普渡大学的官网上张贴了一篇长文,题为:《张益唐在普渡大学的岁月:从1985年1月至1991年12月》。
       世人试图从文中找到师徒交恶的蛛丝马迹,然而,他们都失望了。很显然,两位当事人都不愿意谈论那段往事,或许,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他们关系彻底决裂的原因。
       通常,当一件事双方提都不愿意提时,往往表示一定有一方在这个事件中,遭受了难以言说的伤害,以至于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
       与导师交恶后的张益唐吃尽了苦头,为了活下去,他一直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他甚至曾一度在汽车旅馆里艰难度日。
       没法进入学术界的张益唐像极了离群的孤雁,他到处觅食,同时又不时地看向“雁群”。被迫离开最热爱的领域后,张益唐没有就此放弃,他一直利用打工的间隙坚持自己的数论研究。
       没有钱买书,没关系,他去大学的图书馆找资料。没有时间也没有关系,少睡一点也不影响打工,把睡觉的时间挤一挤,时间总还是有的。
       穷困潦倒的岁月里,张益唐曾到处蹭饭,一些离他很近的朋友见他这副模样,难免给他脸色看,可他自己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好友冯胜平曾在忆起他时感慨地说:
       “他的才华一直没有被很多人认识到,甚至有些跟他很近的朋友说他到处漂流,甚至到处蹭饭,对他相当过分,甚至给他脸色看,都有过。”
       张益唐的自尊心强,但他从不表现出来,实在难过的时候他就出门散散心,去朋友家住几天,聊聊历史和人生,回来,继续埋头做小工、研究他心爱的数论。


       大家都是人,安静下来时,总难免有对比。张益唐的同学沈捷毕业后在法国巴黎十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1991年就在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获得了教职。就连比他们晚两届的汤涛在事业上也发展得很顺利,博士毕业后在一所加拿大大学任教。
       大家都“落定”了,只有他张益唐还在到处漂流,他心里能完全没有想法吗?好在,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数论研究,也只有扑在研究上时,他的心绪才是完全平稳的。
       最难的时候,张益唐还做了一个让很多人都不能理解的决定:中断与所有亲人的联系。是啊,举步维艰的日子里,既然谁也帮不上,索性让自己“死”了才好。
       1993年,张益唐的父亲去世,期间,妹妹一直苦苦寻觅他的下落。再后来,他的母亲也病了,而他则完全不知情。
       1999年,即毕业整整8年后,年41岁的张益唐终于等来了一个偶然的契机,这个机会让他的境遇得到了好转。
       这年,任职于英特尔实验室的唐朴祁与他取得了联系,他也毕业于北大,比张益唐小两届。两人在赴纽约参加IEEE年会期间偶遇,闲谈中,唐朴祁提到自己当时遇到的一个和离散数学有关的网络设计困难。
       张益唐本就醉心学术,他非常热情地表示:自己愿意帮助唐朴祁解决这个难题。之后仅一周,他们俩真的将这个难题解决了,两人还因此获批了一项专利。
       通过这事后,唐朴祁认识了张益唐的才华,他在感激之余,对这位身处逆境的学长生出了由衷的钦佩。他下定决心:要为张益唐寻到一份发挥其学术专长的工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唐朴祁和另一位北大校友葛利明的帮助下,张益唐被新罕布什尔大学数学系录用为编外讲师,张益唐终于再度踏入了学术圈。
       编外讲师相比同资历的常任教职:工资低、待遇差,且极难申请到科研经费。更为重要的是,在高校体系里,编外人员仅仅是临时性岗位,等于是“二等公民”。
       唐朴祁觉得委屈了学长,张益唐自己却感激不已,他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分外珍惜。
       对于张益唐而言,能在不饿肚子的情况下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这是至高的幸福。有了这样的幸福,他还奢望什么呢?
       怀着感恩心开始工作的张益唐工作异常努力,他在教学上兢兢业业地投入大量精力,并很快赢得了学生的好评。没有申请科研经费的机会,他不计较,是啊,有什么好计较的,好歹现在自己又回到学术圈了。
       2001年,张益唐的妹妹张盈唐在新罕布什尔大学的网站上找到了哥哥的联系方式。这一次,张益唐没有逃避亲情,得知母亲已病入膏肓,他匆忙赶回国与家人团聚。
       张益唐成名后,这段往事曾被披露,很多人因此指责他在亲情上过于冷漠。张益唐自己并未对此做任何解释,倒是他的妹妹张盈唐跑出来为哥哥说了一段话,她说:
       “一个自由的灵魂,只顾徜徉在自己痴迷的王国里,他的视线超越了人间烟火,那些在他眼里都是过眼云烟……既然不忍让卓越的才华被那些扯不断理还乱的平凡琐碎所牵绊,那么,帮他卸下身上所有的禁锢,放他飞翔,担当起本该他承担的一切。你,别无选择!因为,你们是一家人!”
       此后的张盈唐确实是这样做的:她承担了原本应该是哥哥承担的那部分责任,只为“卸下哥哥身上的禁锢,放他飞翔”。


       2005年,张益唐终于由“临时工”转为了正式讲师。这一年,他已50岁整。他的境遇进一步好转了,可在很多人看来,他的一生却几乎已“落定”。毕竟,数学是一门对从业者年龄和创造力要求很高的学科。人们普遍认为:数学家一旦过了50岁,几乎就不大可能再有高质量的学术产出。
       数学从来是年轻人竞争的领域,著名数学家哈代早就说过了:“数学这门学科是青年人的游戏”。
       张益唐可不管这些,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数学王国里,一点点做着自己的研究。但张益唐显然又不是影视剧里的“科学怪人”,他痴迷数学,可并不是把自己完全封闭在数学王国的人。与之相反,他还有很多数学之外的爱好,比如音乐、历史、哲学,甚至篮球等等。
       有一段时间里,张益唐痴迷俄罗斯文学。他曾手持伏特加,大段大段地背诵普希金的诗句。他对中国的古典文学也相当热爱,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甚至能倒背如流。
       在北大第一次接触了西洋古典音乐后,他对音乐的痴迷一发不可收拾。没事的时候,他还会用他那略显生涩的男高音吟唱一番。听他唱过的人都说:别说他唱得咋样,那模样当真是音乐家范儿……
       张益达还酷爱篮球,他能随口说出很多经典篮球战役的的细节,每逢他喜欢的球队大赛,他总是激动地守着。
       可无论对数学以外的音乐等等有多热爱,他真正视若生命的只能是他三四岁就捧起的数学。也只有数学,能让他在焦虑、郁闷时,迅速恢复宁静和专注。只要捧起他的数学研究,周围环境的任何声音都会自动消失。
       多年无法进入数学学术领域的痛苦,并没有消磨他对数学的热爱,相反,那种比普通人更难的坚持,让他对数学的热爱更加强烈了。这大概和男女恋爱类似,越是得不到,越是曾经失去过,越发会珍爱。


       离开学术领域的那几年,张益唐失去了很多,他的很多理论研究都无法成系统,可他得到的也很多。比如,因为离开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圈子,他曾尝到过真正的孤独。而那种孤独,恰是让他与宇宙甚至神灵对话的梯子。
       张益唐一开始的孤独多少是被动的,可后来,回到学术圈后,他依旧是孤独的。只是,此时,他的孤独是一种选择。
       能坦然选择孤独的人,不仅能在任何环境下独立做研究,而且抗挫败能力强于一般人。长期的孤独和艰苦生活的磨炼,造就了张益唐身上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独特气质。他自己就曾坦言:
       “与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能够让我远离世故和诱惑,让我能对生活保持最初的敏感和热情。”
       研究注定只属于孤独者,也只有孤独者,才能接受到“神助”。2012年的一天,张益唐如“神助”一般,在一个瞬间,破解了孪生素数猜想。
       那天,正是七月三日。张益唐正在音乐家好友齐雅格家中“闭关”。所谓“闭关”,实际就是主动孤独。至于为何齐雅格家被认为“适合闭关”,一来因为他和齐雅格是多年老友;二来因为齐雅格家环境清静优雅,偶尔还能与野生鹿群“亲密接触”。
       当日,是齐雅格排练的日子,张益唐欲一道前往。出发前,齐雅格叮嘱他:“我们二十分钟以后出发”。张益唐于是照旧去院子里抽烟,顺道看看鹿群是否又来了。张益唐破解孪生素数的关键思路,竟就在此时如神明般地出现了。


       孪生素数猜想与哥德巴赫猜想、黎曼猜想一样,位列数论中最著名未解决难题之一。1900年,第一届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孪生素数猜想位列数学史上有重大意义的八个数学难题之一。
       颇为值得一提的是:在齐雅格家获得灵感后,张益唐并没有马上坐下来研究,他照例和齐雅格去了排练厅。回到家后,他才开始奋笔疾书完成初稿,并花了几个月时间检查所有的技术细节。
       2013年4月17日,数学界最顶级学术期刊《数学年刊》收到了张益唐的投稿。初审编辑将他的稿件交给著名解析数论专家亨里克时,他扫了一眼标题,见写的是《素数间的有界距离》,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又会是一部“满纸荒唐言”的民科式作品。
       亨里克显然不认为:一个几百年来鲜有数学家敢于涉足的数论难题——“孪生素数猜想”,能被一个任职于普通大学,且在学界毫无声名的讲师破解。
       然而,在通览了一下文章后,亨里克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他意识到这篇文章不同凡响。他立即放下手头工作,全身心扑到了对论文的审核中。
       整整三周后,亨里克对张益唐的这篇文章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整篇论文从框架到细节都无可挑剔,是近年来数论领域最有突破性的成果,因此强力推荐发表。”
       当年5月21日,张益唐的文章在《数学年刊》被正式发表,这一年,张益唐年已58岁。以往,这家期刊的文章从投稿到发表最少也要耗时两年,耗时五六年审稿期是家常便饭。可张益唐的这篇《素数间的有界距离》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就走完了全部流程:它创下了《数学年刊》自创刊以来的最快审稿记录。
       《数学年刊》以如此“神速”刊载了张益唐的文章,他自己却并不意外。只有张益唐自己知道:在齐雅格家悟出关键点之前,他已经坚持研究孪生素数猜想无数年了。
       张益唐的文章被发表后,整个数学界都被震动了,他也迅速声名鹊起。世界各地的邀请信像雪花一样飞来,他在世界最高学府哈佛的演讲更是轰动无比。
       张益唐的巨石,终在山顶稳稳立住了……
       习惯孤独的人,对荣誉等等身外之物往往看得极淡。取得如此巨大成功后,他竟连向亲友“汇报”都不曾有过,似乎那一切就像穿衣吃饭一样平常。
       齐雅格得知消息激动地打来祝贺电话,老友在电话那头热泪盈眶,他却只淡淡来了一句:“噢,你也知道了。”此外,再无其他。


       张益唐出名后,媒体采访齐雅格时,他曾将老友的大器晚成形容为:孤独中求索的必然。那么,除了热爱,什么是让他坚持在孤独中求索的关键因素呢?答:是坚忍不拔的耐性。天道本来如此,才华与禀赋只能负载一时的辉煌,坚忍不拔的耐性才能收获永恒的荣光。
       成小事,仅靠才华和禀赋就已足够;可若要成大事,非得有坚韧不拔的耐性不可。
       当然,如张益唐这等“逆天改命”者,还需要本身有足够坚定的信念,且不信命。张益唐从来未公开表明自己“不信命”,但在北大报告会的最后,他用一段话侧面提及了自己的“不信命”,他说:
       “在数论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不可能的。我用了这么多年去大海捞针,针没捞到,海底地貌反而弄清楚了,最后发现,其实不需要这根针也能达到终点。”
       如今的张益唐年已近70岁,可他依旧不服老,就在近期,他还在忙着做关于“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的研究。他的这一新研究成果一旦通过验证,将改写解析数论的教科书。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当张益唐走到今天时,世人如何还会过问他对待亲情淡薄的种种?今日的世人,都只盼他尽快再创奇迹,毕竟,在孤独中默默无闻求索的张益唐,已经活成了很多人的“希望”。无数和他一样的求索者,都因他而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数学领域最高奖之一菲尔兹奖的奖章上镌刻着这样一句话:“超越你的理解力,使自己成为宇宙的主人。”
       这句话出自古罗马诗人马尼利乌斯在《天文学》里的一段诗句:
       “你求索的目标是上帝;你正在探寻翱翔天空的路途,尽管生来就遭受命运的左右,却不惜一切去聆听命运的感召;超越你的理解力,使自己成为宇宙的主人。有多少辛劳就有多少回报,没有牺牲,也就无从获取崇高的成就。”
       这段诗句,似专为张益唐等孤独求索者而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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