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出现过不少残忍的情节, 但往往以富贵的样子呈现,令读者忘了它本质的残忍,比如四十九回那场芦雪庵雅集中继的一顿饭。原文写道: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菜,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

这个牛乳蒸羊羔,并不是用牛奶蒸乳羊的意思,这个羊羔是母羊怀胎,胎已成型还未分娩,就将母羊宰杀,取羊的胎儿做原料用牛乳蒸成一道菜,据说这道菜是北宋御膳房专为高太后滋补而发明出来的。

贾母感叹:没见天日的东西。是啊,这小羊羔还未来得及来到世上,未见过一天的太阳,而它的母亲,却正因为孕育生命,反而丢了自己和自己孩子的生命。

吃一次这道菜,就要了母羊及羊胎两条性命,是一种竭泽而渔断子绝孙的做法,何其残忍,何其奢靡,何其令人愤慨!

这时的贾府处于鲜花着锦之盛的巅峰,就在这顿饭之前,已经细细描述了众姑娘奶奶们奢华的衣裳,随便一件要么是贡品、要么是皇家御用和有分配指标的材质做成,管家媳妇张才家的曾评价贾府里女眷的头面衣裳,每一个人的若作价卖了,都够吃几辈子的。

是呀,刘姥姥一家五六口子人,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二十几两银子,而贾府女眷这次聚会随便一件衣裳都值几百上千两。

这次雅集后不久,就迎来了热闹非凡的元宵节,贾府的元宵家宴上,摆上了稀有的慧纹、冬季难得的小盆景、餐具是一色的官窑器,为博史太君贾母的欢心,除了几百两黄金、几千两银子制成的金银锞子打赏外,几大簸箩崭新的制钱专管用来打赏小戏子和为之娱乐的文艺人员,到高潮热闹处,贾母一声“赏”,小子们便向舞台上撒钱,铜钱满台作响,贾母和贾府的主子们大悦,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千金万贵妃子家。

《红楼梦》五十四回回目“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富贵已极的贾府,为尊者在破陈立新,下一代在尽忠尽孝,好一派上慈下孝的和谐美好。

可是,《红楼梦》五十五回,回目却陡然一转,曰“如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一派风声鹤唳,肃杀之气袭来。不仅仅是题目,开篇就写道: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

小月,就是流产,平儿在后面小厨房风波讲出实情:凤姐这次流掉的是已经七八个月快要成熟的男胎,已经快要分娩,这个象征着家族赓续和希望的男胎,还未见天日就胎死腹中了。

不见天日,这原不就是贾府里的一道菜吗?贾府不是惯以先满足自己的享受需求吗?至于是不是竭泽而渔,是不是断子绝孙,恐怕没想那么多,只是,你要吃那些生灵的不见天日,老天就惩罚你的儿孙不见天日,惩罚你的家族断子绝孙。

就在五十四回和五十五回的转折处,曹雪芹安排了这两个不见天日。这绝不是巧合,而是一组风月鉴。

有心的读者可以看一看《红楼梦》的目录,从每个回目的标题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前五十四回是写贾府的富贵,每一条回目都透露出这样的气象,而五十四回后,气氛陡然走向肃杀,经济明显恶化、人事趋于复杂、斗争在加剧、矛盾已然摆上台面,你争我夺已经不顾及基本的体面了,生命也已经开始频繁死去,大观园内的众女儿各人悲惨的命运已初露端倪,贾府再也不见欢乐的家宴。

一直到七十六回,才举办不得不认真团圆的中秋家宴,竟是凤姐当掉一些首饰嫁妆才得以筹备,席上众人也是各怀心事,最终悲怆结局。

《红楼梦》开篇时写“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贾府为了享受不惜剥夺不见天日的生命时,他们还是有余的,但是也决不肯缩手的,到了凄凉的中秋家宴想必早已不能这样肆意妄为了,但是,想回头,已晚矣!这时离大观园诸芳离散、贾府获罪也不远了。


本文作者:屏山品红楼

参考原著:《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图片来源:《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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