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结束,淄博烧烤的火爆仍在延续。

“方桌火炉小马扎,露天碳烤半自助”。各大社交平台上,仍不断有用户分享自己“错峰”体验淄博烧烤的消息。满是烟火气的视频里,肉串、小饼加小葱,再来几瓶青岛啤酒,设在淄博周村区海月龙宫物流港的烧烤节场地仍然人头攒动,每只小方桌上都坐满了食客。

几乎每一个傍晚时分,最有名的“牧羊村烧烤”总店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八大局烧烤”门口的队伍已经排了两三百米,负责叫号的店员只要将身体探出铁门外,立刻被食客团团围住,扰攘声中,店员解释得声嘶力竭。铁门内的扩音器重复播放着“请到门口领取餐具和小饼”。对于这样的网红店,工作日花两小时排队已是常态。

作为今年“五一”的顶流,淄博烧烤从今年3月初就开始累积势能。最初,“淄博烧烤店开门一分钟坐满大学生”“大学生组团到淄博撸串”等多个话题频上短视频平台及社交媒体热搜。3月10日,淄博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打造“淄博烧烤”美食品牌,发布淄博烧烤地图、举办烧烤节,还为此特别重新摸排了途经烧烤店的常规公交线路,使主城区42条常规公交线路覆盖33家烧烤店,并专门新增了21条定制专线。

在淄博市政府的推动下,3月13日,“淄博烧烤”作为关键词的百度搜索指数从0上升至3018,并在清明节后迎来指数级别增长,4月18日,词条指数已经达到33759。至此,淄博已借助烧烤成功出圈,成为继成都、重庆、长沙后的又一网红城市。

然而,深入这座新晋网红城市便会发现,互联网带来的“凶猛”流量被这座有“鲁中明珠”美誉的老牌工业城市沉着吞下。淄博应“烤”过程中的沉静,与烧烤消费中“万人尽欢”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

穿串工、烧烤工,都成了紧俏资源

这是最后一包“鲁C小饼”了,究竟该递给谁?年轻的服务员站在相邻两桌没吃饱的客人中间,犯起了难。

晚上10点半,毗邻山东理工大学的张店区著名夜市“水晶街”,烧烤小店预备的1000包小饼已经全部用完,情急之下,小店店主张敏向临近的两家烧烤店各借了30包小饼。可最后一批客人还没招待完,60包小饼就又售空了。

4月30日,山东淄博,高青县一家食品加工企业内,工作人员赶制小饼订单。图/视觉中国

一同消耗殆尽的,还有上百斤的猪肉和后厨的人力。按照最初的方案,张敏要给每一位食客赠送韩式海带汤。但后厨很快发现,仅是穿串、预烤至五成熟,就已经使他们精疲力竭,煮海带汤的确不难,可就连这样简单的事也着实抽不出精力来做了。张敏不得不变更“待客”方案,往每个等位的客人手里塞一罐牛乳茶。

过去,淄博的烧烤店通常在下午4点左右营业。然而,当外地客源已不局限于天津、安徽、江苏、河北等地,随着天南海北的食客涌入,如今淄博最火爆的烧烤店外,为了抢到下午第一场,早上八九点钟就开始有食客排队等候,其中不乏刚下了高铁还拉着行李箱的游客。为了照顾食客的体验,许多商家不得不提早到中午营业。

流程精简了再精简,然而张敏的店里,食客落座半小时,还是不见烤串和炭火上桌。透过传菜窗口向后厨一望,师傅们各个大汗淋漓,只能悻悻回到座位。毕竟,在这条紧挨着人民西路的网红街上,更火的烧烤店早就停止发号,以食材售空或排队人数过多为由,“劝退”食客。在张敏的店里,排队半小时就能求得一座,已属万幸。

淄博高铁站日常旅客发送量在2万人次左右,而4月30日,车站到达旅客54581人次,发送旅客46697人次,这座始建于1903年的火车站,单日到发总人数首次超10万人;5月1日,发送53924人次,到达58936人次,车站到发总数达到112860人次的峰值,约为山东省单日旅客发送最高车站青岛北站最新历史纪录的一半。

公开数据显示,今年“五一”假期,包括淄博站、淄博北站和临淄北站在内的淄博火车客运发送,连续四天刷新历史纪录,累计发送旅客240252人次,较2019年同期增长8.5万人次、增幅55%。

本地市民自发把“烤场”让渡给了这些游客。烧烤原本是淄博市民钟爱的食物,傍晚6点左右,吃过晚餐的本地人呼朋唤友,把烧烤当成“二场”,但这些生活方式已然被颠覆。

“微信群里,有朋友说想来淄博吃烧烤,我都不敢接话。不是怕麻烦,而是游客实在太多了,朋友来了也得排长队,可能没办法保证他们的体验。”水晶街对面,山东理工大学陶瓷琉璃艺术研究中心主任任允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户外的大桌常常围坐着特意跑来淄博团建的人,彤红的炭火逼出肉串的油脂,发出滋滋拉拉的声响。无烟烤炉涌动的热气,持续给餐桌上“掏心掏肺”的言语加温。人声、歌声、掌声此起彼伏,沉浸在烟火中的食客们陶然忘形,只有店主和服务员一脸慌乱,四处协调短缺的食材和人力。

3月21日,淄博一家烧烤店的烧炭工正用鼓风机加工木炭。这些烧红的木炭会配给食客桌上的小炉子内。图/视觉中国

如今,几乎所有的淄博烧烤店门上,都张贴着一张招工启事,穿串工、烧烤工,都成了紧俏资源。

找不到完全对口的工人,张敏店里的人手是从自家的韩式烧烤总店调来的,对烧烤不算陌生,可饶是如此,客流高峰期,店里仍乱糟糟的。情急之时,穿着红色丝制衬衫的张敏不得不亲自上阵,在后厨预烤。两手握两把签子,一天下来,手心里磨出了黄色的茧。

晚上11点,水晶街上的食客终于散去,暮春的夜晚仍有寒意,员工们围站在店外,烤掉剩下的食材充作夜宵。刚结束一天的“战斗”,张敏嘱咐上了年纪正要下班的老师傅:“叔,明天上午九点来吧,加个班,行吗?”老师傅极不情愿,张敏语气柔和,但态度坚决。

食客奔着淄博的口碑和烧烤的实惠、美味而来,1.5元/串的猪精肉和五花肉,2.5元/串的牛肉,1元/串的土豆、茄子、辣椒,8元一瓶的青岛啤酒,客单价基本徘徊在40元到70元之间的小小烤串形成了惊人的消费势能。

“从知名度、影响力来说,淄博烧烤也就排在中等稍微偏上一点儿。它是本地人津津乐道,但在这次全国性传播之前,在外面是没有声量的,知道的人很少,远远达不到锦州烧烤的影响力。”烧烤纪录片《人生一串》总导演陈英杰是首个尝试将“淄博烧烤”带进大众视野的人。

“淄博烧烤”是我们《人生一串》所有城市站点里,播放量最高的一站。” 陈英杰总结,烧烤一定要先立足于本地,才能保持长久旺盛的生命力。

淄博市烧烤协会会长陈强4月中旬接受媒体采访时曾透露,一些淄博烧烤小店单日营业额已经达到15万到16万元,而当地一家五星酒店过去一天的营业额也才14万元。

微信首次发布的《“五一”游玩井喷数据报告》显示,“五一”期间淄博旅游相关行业日均消费金额环比增长73%,游客在淄博本地中小商户日均消费金额环比增长近40%。

为抢烤炉,“差点动手”

据张敏了解,“五一”假期前,淄博每天至少新增15家烧烤店。

陈强此前透露,截至4月中旬,以在市场监管部门办理营业执照的数量统计,淄博全市有1270多家烧烤店。企查查数据显示,淄博市现存烧烤相关企业3488家,截至5月8日,淄博市2023年新增烧烤相关企业735家。其中,2023年第一季度,淄博市新增烧烤相关企业338家,同比上涨112.58%。

如果不是张敏主动承认,对“淄博烧烤”并无确切概念又想体验正宗味道的外地食客很难发现,她的店铺也是一家趁着流量和热度刚刚转型的店铺。接受采访当日,正是张敏店铺首次试营业。

张敏还来不及计算营业额,不过,数字不重要了,用光的食材已经说明了一切。意料之外的成功和紧绷一整天的神经最终变成亢奋,让终于可以坐下来的张敏微微发抖。

转型之前,张敏已经在淄博经营了十余年的韩式烧烤,成功开了分店,还把生意做到了上海。但疫情三年,店铺损失惨重。疫情结束,生意本该有起色,可赶上“淄博烧烤”走红,挤压之下,张敏的韩式烧烤生意每况愈下。

挺到3月底,她决定将水晶街上的分店转型。韩式烧烤以优质牛肉为最主要的食材,客单价高达100元到200元,细数之下,与低客单价的淄博烧烤相比,经营逻辑相差不小。

烧烤火爆给淄博本地餐饮行业带来剧变。记者走访海月龙宫物流港发现,除了猪肉供应商,牛羊肉和海鲜供应商的生意都颇为清淡。过去以本地食客为主的“淄博烧烤”,花样不多,除了大虾、马步鱼、鱿鱼外,并没有大量引入海鲜食材。做海鲜批发的聚鲜贸易店主阿乐告诉记者,“淄博烧烤”火热,挤压了中餐馆的生意,进而使海鲜的出货量减少。

3月底谋划转型时,张敏曾整夜地失眠,思考种种可能的失败情形。为了把成本控制到最低,为韩式烧烤量身打造的店铺,仅仅撤掉了韩式烤肉桌台,换成“淄博烧烤”常用的不锈钢矮方桌、小马扎和本地的烧烤小炉。原先的抽油烟管还悬挂在上方,略显突兀。韩式烤肉的招牌还在,只是右侧增加了四分之一的长度,添上了“淄博烧烤”四个字。

发给供应商的微信里,张敏的叮嘱里夹杂着央求:“姐,肉要嫩的,要好的,不要孬的。”在所有从业者都竭尽全力维护城市品牌的氛围里,作为新入局者,张敏“提心吊胆”。

食客增加,店铺增加,上游食材和用具供应不出意料地紧张起来。12公里外,正筹备“淄博烧烤节”的海月龙宫物流港里,“维尔康猪肉”的淄博总代理小李正坐在门口分割猪肉,台面上,地面上,齐齐码放着分割好的肉块。

发现记者进门,忙得直不起身的小李紧张起来:“你们不拍照吧?拍照也没关系,告诉我一声,我稍微整理整理,店里太乱了。”小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淄博烧烤”走红以后,他店里的出货量是往常的三倍。由于此时正逢“猪周期”供应充足阶段,尽管淄博本地需求量大,但山东省本就是北方生猪重要产区,从省内其他地区调货并不困难,因此价格未涨。

但与猪肉相比,依赖本地生产的小饼成了紧俏食材,“进多少都不够。”张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发现营业首日小饼率先售罄,张敏立即向小饼供应商下了第二天的订单,2000包,比头天翻了整整一倍。小饼虽供不应求,但在主管部门的调控下,店主们不能哄抬价格,张敏的抢货技巧就只有一条:“先付款。”她跟丈夫商量,等小饼到了,得立即还掉今天的人情:“多给多还。”

然而,先付了钱,2000包小饼就能如期取货吗?“没货,整个淄博市都没货”“你跪下也没有用”“一天接1000多个电话,手机充满电,一小时就用光了。”订单量暴增,守在工厂门口等待抢货的人中,不乏从数百里外开车前来的客户。供不应求的胶着之中,有客户为一批小饼当场撕扯起来,这是东方卫视镜头里,淄博“鲁C小饼”总经理杨峰面临的“极限挑战”。

同样紧俏的,还有淄博烤炉。两侧设置长条抽屉以盛放烧红的木炭,中间设置一个用于盛水的小格子,烤制过程中,肉串油脂滴入水格,这样的设计可以使淄博烧烤无限接近“无油烟”的良好体验。这种凝结了当地焊工匠人智慧的小炉子,主要产自有“中国厨都”之称的山东省滨州市博兴县兴福镇及周边地区。淄博本地生产烤炉的工厂,则多聚集在离滨州半小时车程的桓台县。

“大概在2月底到3月初,我们这里就有很多人来收炉子,我家当时库存2000多台,全都被收走了。”烤炉“厂二代”、五脊六兽烧烤炉工厂负责人张翘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张翘楚的父亲从2014年开始经营厨具工厂,常年向40多家经销商供货,那时每家经销商一年最多只订几百台烤炉,且常常因销不出去而拒结货款或退货。一下子卖掉2000多台库存,这是从未有过的奇事。

那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半个月后,淄博烤炉才迎来真正的销售高峰。张翘楚家的工厂原本还生产智能豆浆机、用于烤羊腿的商用大烤炉,但从3月上旬开始,烤炉开始供不应求,每天产多少,就卖掉多少,工厂其他产线全停了,所有的师傅都得全力生产淄博烤炉。

生产一台烤炉,需要先用激光切割机切割钢板,再用模具压制成型,最后由三位师傅一组,完成点焊。在工人熟练的情况下,从早上7点到晚上11点,一个三人小组,能生产400台烤炉。16个小时的工作负荷,无论是工人还是张翘楚的家人,都已劳累到了极限。

为了扩产,张翘楚的父亲托关系,想方设法新招了7名熟练工人,而张翘楚叔叔家的工厂,则扩招了十几名工人。“熟练工不一定能整天到岗,有时只能兼职。现在一位师傅干满一天的工钱是800元,必须日结。”张翘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扩产后,两家工厂单日产能在3500台左右,仍然无法满足需求,客户中有做批发生意的,也有开烧烤城的。订单已经排到了6月份,一位浙江的客户甚至下出了6000台的订单。两个月里,张翘楚几次目睹了客户公司负责采购的员工为抢烤炉在工厂门口吵架,“差点动手,我们又不好协调。”

“很多客户都提前打款,他们打过来了,我们退回去,又打过来,还退。生产不过来啊,比如他5月28日就要开业,我们要产不出来,不就耽误人家了么?”张翘楚表示,目前工厂单月收到的预付款超过70万元,许多客户还仅仅支付了全款的一半作为定金。

桓台县的工厂间,达成共建“淄博烤炉”品牌的共识,避免单打独斗造成恶性竞争,一家工厂吃不下的单,会大方地转介给其他工厂。然而,直到5月,本地的工厂都在订单饱和的状态,为了尽可能满足客户需求,张翘楚甚至开始向客户推介河北的工厂,“当然,前提是他们得保证质量。”

“工人11点下班,我们再收拾收拾,就快凌晨1点了。白天产的炉子,工人下班了我们开始组装,胶带封口,封完还得装车,干完这些,基本就两三点了。一般物流司机会在凌晨4点接货,都是批发的货,我们得自己送货到物流园、卸货、装车。”

滨州一家厨具厂的老板马姐告诉记者,“五一”之前下单的客户,淄博本地人居多。“五一”后,则多是发往外地。张翘楚则表示,如今工厂的订单里,九成都是外地订单。

5月7日,接受采访时,张翘楚已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只睡两到三个小时。张翘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虽然淄博烤炉供不应求,但应主管部门要求,出厂价依旧在50元左右,利润控制在7元到8元。

淄博牧羊村烧烤店后厨,串串工从上午8点到晚上8点,一刻不停才能串出2万串肉串。图/视觉中国

“降温”以应“烤”

显然,无论是淄博市民还是商家,都对淄博一跃成为网红城市毫无准备。

4月15日,淄博陶瓷琉璃博物馆官方网站发布消息:“12313人,陶琉馆客流量创单日历史新高!”标题中的感叹号透露博物馆的惊奇与欣喜。

4月21日晚上7点44分,当由北京南开往青岛的G1077次列车停靠在淄博站,罕见地倾吐出整趟列车几乎全部的乘客。人们淤积在站台出口,壮观的场面迅速激发起游客的参与感,人们掏出手机,高举至头顶,拍下照片或录下视频,证明自己正置身互联网的焦点。

“别这样,我只是想回趟家而已啊。”一个淄博本地女孩小声在人群中嘟囔着,抱怨的话语里透漏着骄矜。

最先达到极限的,是本地的酒店行业。4月20日,记者尝试通过携程App预订4月21日至4月28日的酒店,发现仅有售价875元起的希尔顿还有房源,而就在记者犹豫的几分钟内,希尔顿也被抢订一空。此后,记者通过分割住宿,才勉强凑足了7天住宿。

彼时,已售空的桔子酒店的起订价已涨至428元,丽枫酒店价格涨至400元左右,全季酒店则涨至500元左右。全季酒店人民西路店的一名保洁阿姨告诉记者,她是公司从临近城市临时调来支援淄博的。看到住客未使用地巾,阿姨长舒一口气:“幸好幸好,现在没有干净的地巾可用,全市酒店爆满,洗涤公司已经洗不出来了。”

美团数据显示,淄博“五一”住宿预订量较2019年上涨800%。山东省委机关报《大众日报》披露,“五一”假期,淄博酒店满房率全国第一,预订量比去年同期增长76倍。多名出租车司机和滴滴司机告诉记者,4月以来,出车的单日收入已经翻倍。

“才两个月没回来,怎么变成这样了?”在新晋网红街道“八大局便民市场”,两个本地女孩刚走进市场,便错愕地转身退了出去。一位本地居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因品类齐全,价格低廉,这个由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和两条东西走向的巷道组成的市场,是淄博市民过去最爱逛的地方。市场附近的居民区,是淄博历史最悠久的小区。

如今,八大局以服务本地居民为主的业态已被彻底颠覆,本地人爱去的“兆俊汆丸子”“鹿记面包店”“博山糕点”“诚信精品水果”和一两处卖生猪肉的老摊位,却还执拗地留在原地,淹没在随处可见紫米饼、炒锅饼等本地网红小吃摊位里,乏人问津。

而作为全国网红街道标配的柠檬茶、清补凉、牛轧糖、烤鸡架、烤鱿鱼、章鱼小丸子等摊位也满布市场。刚刚切换“赛道”的本地商户显然还不习惯做面向游客的网红产品生意,6块钱一份的炒锅饼,8、9元一大盒的饼,商户们小心翼翼,生怕分量不够或招待不周,憨厚、朴实中透着生涩。

到了晚间,附近小区的居民仍旧聚在小广场上乘凉,只是对游人如织的场面面露茫然。亦有居民告诉记者,由于市场紧靠居民区,市场的变化已严重影响居民的日常生活,停车和购物都成了难题,过去两个月,居民一直默默承受。

“烧烤火爆前,淄博还不是一座旅游城市。”任允鹏以鲁菜代表博山菜为例向记者解释,淄博本地的博山菜烹饪讲究,家庭餐馆极为整洁,绝不会缺斤短两,深受本地人喜爱。“但这种‘实在’较难适应旅游城市的需求,菜的分量太大了。一般在旅游城市,店家提供的美食一般多有小份,单价偏低,方便外地游客多品尝几种类型。改进一下可能更好。”任允鹏说。

记者走进人民西路的“新味都”,发现这家大众点评3.7分、并不起眼的博山菜馆,已经排满了带着拉杆箱的外地食客。为了能让食客尽早吃上饭,店家不得不把两名食客让进二楼可容纳十余人的圆桌包间。

4月下旬,当各地游客兴奋地做着淄博出游规划时,并不知道,一个月前主动宣传推广“烧烤专列”的淄博市政府,已悄然将自己调整至“降温”状态。《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联系淄博市商务局、文旅局等主管部门,无一例外得到“要求降温”的回复,婉拒采访后,前述部门邀请记者“五一”后再沟通。

“降温”指令下,记者目睹淄博市政府下设的一家研究机构被迫取消原定于4月下旬举办的交流活动。“字都签好了,唉!”在机构负责人刘陆的办公室里,前来汇报的工作人员十分沮丧。

记者走访发现,在张店区,凡是烧烤店集聚的街道,均有警力巡逻。而在八大局便民市场等游客聚集处,亦布有许多身穿红色马甲的志愿者。

“我们本地的媒体近几天也都停止了宣传,目的是将热度降一降,避免让更多游客在‘五一’高峰期间再赶来,游客不知道淄博的住宿已经全部预订满了。市政府最大的焦虑,就是能否保证诚信经营、食品安全,‘五一’期间让外地游客有好的体验。平稳度过‘五一’,才能考虑下一步的事情,当前还处在一个很初级的阶段。”4月24日,中共淄博市委宣传部一名工作人员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

“美食餐饮、文化旅游,不仅需要政府的管理,更需要政府提供好的服务,让大家愿意来把一座城市的经济搞活。在这一点上,淄博是一个好榜样。”陈英杰也有担忧,“担心更多就是它的后续会怎样发展。”

为保证市场秩序稳定,4月22日,淄博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淄博市市场监督管理局联合发布《关于阶段性对宾馆酒店客房哄抬价格行为认定有关问题的通知》,决定在2023年“五一”假期前后,对全市的宾馆酒店客房价格实行涨价幅度控制措施,以3月1日到3月31日宾馆酒店各类型客房平均实际成交价格为基准,上浮超过50%的,按哄抬价格行为予以查处。

4月26日,淄博市文旅局再次发布《致广大游客朋友的一封信》,称面对“难得的厚爱”,虽然城市已经全力以赴,但服务供给仍无法满足游客的体验需求,“五一”期间中心城区的酒店已基本售罄,客流量已超出接待能力,建议游客错峰出行。

事与愿违,淄博为“降温”而对公众发出的第三封公开信,又一次推高了游客对淄博的热情。

为了迎接客流,淄博陶瓷琉璃博物馆在4月初就升级了配套服务,延长了周五、周六日及法定节假日的开放时间。5月1日,陶琉馆累计入馆游客1.98万人,比前一日又增长了8000人,创下历史新高。

烧烤能为老工业城市留下什么?

淄博市民普遍认为,是山东大学的学生带火了淄博烧烤。2022年5月,正值疫情,数千名山东大学学生转移至淄博隔离,隔离结束,淄博市政府用淄博烤串送别他们。这一说法得到一位接近淄博市政府人员的确认,“但来隔离的学生数量不是网传的12000名。”

“我们对大学生好,不是一天两天了。”滴滴司机仉师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淄博本地高校学生返校季,本地市民与司机都会免费接送学生。

“把人才引进来,建设青年友好型城市,这是这几年我们一直在做的。烧烤好像一下子把这些(努力)都放大了。”张店区委组织部副部长王军4月16日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表示。

“抢人大战早就开始了,起码在山东省内,我们是动手比较早的。”前述接近政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三年来,淄博累计引进高校毕业生14.21万人。正是在这样的政策背景下,3月1日,“淄博烧烤”爆火前夕,淄博市委书记马晓磊借“山东—— 名校人才直通车”北京站引才活动,向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喊出“‘五一’期间,淄博将对北大、清华在校生实行景区、指定酒店住宿全程免费。”

“长期以来,淄博的城市形象是化工、陶瓷和污染,这次的‘淄博烧烤’使人们认识到了淄博的另一面,也就是人居环境和营商环境有了明显好转。这是好的一面,但是淄博市的经济结构仍然面临着突出的问题。” 一位不愿具名的当地经济学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淄博经济的发展是山东省的缩影,山东省是双“70%”,传统工业占工业经济的70%、传统工业中重化工业又占70%,淄博市也差不多是这种形态。

“烧烤行业通常是在工业城市非常兴盛。我们专门做过全国烧烤地图,上边标着大星号的地点,几乎都是工业城市。比如东北,过去中国最大的工业区,规模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最有代表性的城市,辽宁锦州、湖南岳阳、江苏徐州。”陈英杰也关注到了烧烤这种餐饮形态与“工业城市”之间的某种关联性。“因为工业城市有大量的产业工人,他们有稳定的收入,也有固定的下班时间,还有一定的组织性,比如工友。所以他们有消费能力,又有休闲时间。”

4月29日,志愿者于慧珍在给淄博的一处墙上布置宣传标语。她是一名在北京学成回到淄博的美院学生。图/视觉中国

被烧烤推出圈后,关于淄博的许多讨论都会谈到其老牌工业城市的身份,然而,只有淄博人知道,这座老工业城市曾辉煌到何种程度。多位淄博市民告诉记者,外界交口称赞的淳朴民风和踏实沉稳的行事风格,正是淄博百年工业文明的沉淀。

记者获得的一份由中共淄博市委编撰的资料显示,拥有丰富矿产资源的淄博地区,其工业起点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矿业、陶瓷业、玻璃业、丝绸业成了淄博近代工业的发端。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淄博的资源优势和已有的工业基础,使其成为国家大规模投入和重点开发对象,淄博一跃成为全国重要的工业城市,位于淄博的山东铝厂被称为“共和国铝业长子”。到20世纪80年代末,淄博已形成门类齐全的综合工业体系,工业产值位列全省第二,拥有全国最大的日用陶瓷生产厂和琉璃工艺品生产厂。

从20世纪末开始,淄博的工业体系先后经历国企改制、产业结构优化调整,大力实施“关停并转”、淘汰落后产能专项行动……王艳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开出租车,在她的印象里,那正是淄博最为繁荣和骄傲的年代。但随着多轮调整、转型,“鲁C”没能延续往日的荣光。

渴求青年人才背后,是淄博作为老工业城市经历产业转型阵痛后,打造新型工业化城市的决心。

“尽管近20年来淄博市政府一直想要推动产业结构的高级化,想要培育生物医药、电子信息、高端装备和功能材料,但是成效一般。”前述不愿具名的本地经济研究者认为。

突如其来的关注度,也映照出本地旅游资源开发深度不足的窘境。淄博市齐文化研究院一位研究人员告诉记者,淄博烧烤受关注伊始,市领导还曾询问本地研究齐文化的学者,试图弄清楚淄博烧烤与齐文化之间是否有所关联,希望能将齐文化与烧烤的渊源、故事呈现在游客面前。

“年轻的游客来了,吃顿烧烤,逛逛海岱楼就走了,去陶琉馆的都是少数。”对于流量能给这座老工业城市留下什么,许多受访者表现出困惑。

“国艺馆过去吸引的是来购买陶瓷或琉璃礼品的参观者,现在要满足游客的需求,馆方已经非常努力,上架了一些小的文创产品,但时间仓促,这些尝试还非常初级。”任允鹏表示,相比以陶瓷艺术带动文化旅游发展的景德镇,淄博的陶瓷产业工业属性更加明显,旅游文创类陶瓷琉璃的发展,需要时间和人才。

受访的齐文化研究者也表示,当前淄博对齐文化的发掘仍停留在学术研究层面,与文旅产业结合,需要引进更多的产业人才。

“烧烤行业都是小店铺,目前没有相关的数据,也很难量化分析。究竟能给我们这个城市带来怎样的影响?可能要等‘五一’之后,静下心来,再来考虑。届时,怎样继续维持热度,怎样借力推动城市经济和产业结构的调整,肯定都会再做考虑。”前述接近政府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淄博市的一季度经济数据也备受关注。淄博市统计局数据显示,今年一季度,淄博市限额以上批发、零售、住宿、餐饮业销售额(营业额)分别增长9.5%、15%、16%、25.2%,分别比1~2月份提高4.7 、14.9 、7.2 、19.8个百分点。多家关注“淄博烧烤”走红后续影响的券商分析,烧烤带来的影响,将主要在二季度数据中体现。

“既然是流量带来的热度,就一定有降温。希望降温是缓慢进行的,而不是猛降,一旦猛降,对当地的烧烤产业会有摧毁性的伤害。”陈英杰担心,流量大潮一来,店家所有的计算都失真了。

但他也对此抱持乐观心态,“在平时看来,烧烤是很小、很不起眼的点,但淄博能借力烧烤,撬动整个城市的形象宣传,这总比看着城市萧条下去而无动于衷要好。”

身在其中的任允鹏坚信,烧烤的走红,又一次塑造了淄博的市民精神。有市民“出淄腾地”,有更多市民在私家车上悬挂“免费接送游客”的标语。三年来,仉师傅过着居家带外孙的清闲日子。再一次出车,是因另一位滴滴女司机发来微信:“你不为赚钱,为了淄博,也得出车呀。”

“产业转型淄博都熬过来了,小小‘烧烤’带来的压力,对于我们这座城市来说,不算什么。”刘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事实上,受访的淄博市民对“烧烤”之于淄博的“小”有着清晰的认知。但“小”不等于可以掉以轻心,他们相信,如何应“烤”事关这座沉默已久的工业城市的荣辱,或许也将牵动其未来的兴衰。

(应受访者要求,张敏、刘陆、王艳均为化名)

发于2023.5.15总第109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淄博应“烤”

记者: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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