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毓堃

编辑/漆菲

当地时间4月29日，52岁的西班牙首相、中左翼执政党工人社会党（下称“工社党”）总书记佩德罗·桑切斯发表全国讲话，宣布留任首相，为持续五天的“首相辞职风波”画上句号。

五天前，桑切斯突然在社交网络发表公开信，宣布暂停公务活动，还称将考虑是否辞职。此举让西班牙政坛充满了近年来少见的波动与不确定性。

4月24日，桑切斯发表在社交网络上的公开信。

这是西班牙史上首位采取如此做法的首相，其直接原因看似是妻子陷入腐败指控。不过无论是其过往作风还是事态的最终走向，都暗示着桑切斯有更多考量和谋划。这位以强硬、精明著称的欧洲领导人在这一轮博弈中占得上风，但在西班牙国内持续恶化的政治生态下，他又能否“百战不殆”？

“护妻心切”还是以退为进？

这场突如其来的首相“辞职风波”，起源是桑切斯4月24日发表在社交媒体“X”上的一封签名公开信——四张图片形式的扫描页面，配上一句简短推文“给全体公民的信”。他用这封信全盘否认妻子贝戈尼亚·戈麦斯（Begoña Gómez）所受到的腐败（“权力寻租”）指控，还宣布自己将暂停履职、取消公务活动，至4月29日宣布其最终是否辞职。

“这是前所未有的攻击，十分严重、十分粗野，所以我需要停下来思考。”桑切斯在公开信中写道，“我毫不难为情地说，我是深爱妻子的男人。她面对着他们日复一日扔向自己的污泥，却无能为力。”

这封公开信一经发出，便在西班牙政坛掀起轩然大波。桑切斯在信中控诉的“泼脏水”，指的是西班牙工会组织“干净之手”（Manos Limpias）的相关指控，即他的妻子涉嫌以权谋私，与私营企业有不正当关联，致使后者获得政府资金或公共事业招标合同。

西班牙“机密”（El Confidencial）等当地媒体在桑切斯发表公开信的同日披露了更多指控细节：作为时任马德里IE大学（IE University）商学院非洲中心执行主任，戈麦斯收受西班牙欧罗巴航空（Air Europa）及其控股公司格罗巴利亚集团的“赞助”。对此IE大学发表声明，否认从格罗巴利亚或欧罗巴航空获得任何财政支持，格罗巴利亚则不予回应。

陷入腐败丑闻的IE大学商学院

2020年7月，桑切斯政府宣布创立总额100亿欧元的疫情援助计划，以救助该国受疫情影响最为严重的“战略企业”。四个月后，欧罗巴航空成为第一家被救助的企业，率先获批4.75亿欧元资金，缓解了危机中的燃眉之急。彼时戈麦斯正好在IE大学非洲中心任职，时间线上如此重合，难免给外界以想象的空间。

但在西班牙舆论和分析人士眼中，这一事件不是简单的司法问题。“干净之手”的创始人米格尔·贝纳德（Miguel Bernad）是老牌极右翼律师，该组织被不少媒体视为政治上受极右翼思想支配。尽管贝纳德宣称“干净之手”捍卫法治、打击腐败和分离主义，不依附于任何政党或意识形态，但实际上该组织发起的司法诉讼，几乎都是针对中左翼人士，以及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地区的分离主义者。

“干净之手”最著名的一起诉讼，是针对西班牙刑事法院前法官巴尔塔萨·加尔松（Baltasar Garzón）。后者在2008年开始调查佛朗哥极右翼独裁政权犯下的“反人类罪”，引发巨大争议，因此遭到“干净之手”指控其滥用司法权威、违反1977年的全国大赦令。最终加尔松遭到数罪并罚，被暂停法官资格并剥夺律师资格11年。

而当马德里当地法院4月24日宣布已对戈麦斯启动调查，西班牙检察官办公室旋即发表针锋相对的声明，要求停止调查，理由是“干净之手”提供的证明并不充分，只是一些媒体报道的剪辑，其中部分内容已被证明是错误讯息。该声明强调：如果指控内容不实，那么发布消息的人就要承担责任。

正因如此，桑切斯在公开信中直言，针对戈麦斯的调查就是政治攻击，意味着在野右翼势力——人民党（中右翼）、呼声党（极右翼）——对他本人长达一年“骚扰”达到了高潮，而妻子只不过是无辜的“牺牲品”。“鉴于右翼和极右翼团体把我们的政治搞得一团糟，继续执政是否值得？”桑切斯在信中释出的情绪压力，乃至不惜仕途也“护妻心切”的心态，博得了不少民众的同情。

4月27日，支持桑切斯的西班牙民众上街游行，据称累计达到1.2万人。

然而，以右翼在野政党为代表的政坛反对势力以及不少民间人士一开始便不认为桑切斯此举是单纯出于保护亲人的情感冲动。

在最大竞争对手人民党看来，桑切斯乃是“以退为进”，企图用公开信让他本人处于道德高地，迫使该党蒙羞罢手。人民党主席阿尔韦托·努涅斯·费霍（Alberto Núñez Feijóo）迅速反击，指责桑切斯为了一党私利、罔顾国家政坛稳定：“谁都不会绑架整个国家来为工社党的策略服务……欧洲没有其他首相（总理）做过这样的事情。”

抛开政党之间的口舌之争，西国内分析人士也不相信桑切斯会轻易向情绪压力屈服。西班牙公民党前议员、西班牙商业管理学院（ESADE）政治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托尼·罗尔丹（Toni Roldán）分析说，桑切斯在欧洲领导人中以强硬无情、精明多谋著称，结合他在西政坛发展的轨迹，很难相信他仅仅因为“情绪崩溃”便采取这般行动。

英国《金融时报》指出，除了将右翼对手一军，桑切斯此举的另一层用意是利用这几天的“冷静思考期”，对公众凸显“失去他的风险”。有心人发现，桑切斯这封公开信用白纸写成，并没有西班牙总理府的官方信头，其措辞看起来并未经过身边工作人员的查看、润色。换言之，桑切斯宣布考虑辞职之举（至少是发公开信的做法），极可能事先并未与幕僚、内阁团队或党内议员沟通。

这种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突然出击，的确起到了他所期待的效果。面对突发的紧张形势、近在眼前的政坛不确定性，内阁部长们纷纷透过社交网络发声，敦促桑切斯不要辞职。到了上周末，数千名桑切斯和工社党支持者从全国各地搭乘大巴车来到首都马德里，聚集在工社党总部门前，高喊“佩德罗，别放弃”、“你并不孤独”等口号，表达对其担任首相的力挺。

4月27日，工人社会党支持者在马德里的工人社会党总部外集会，支持桑切斯。

这一效应还蔓延到境外。与桑切斯交好的巴西总统卢拉与其交谈过后在“X”发文称：“他（桑切斯）的力量和作用对他的国家、欧洲和整个世界都举足轻重。”

桑切斯（左一）与巴西总统卢拉（左三）、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右一）、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

从各方反应和事态走向来看，这次首相辞职风波的背后动因变得明朗，“要么是幼稚的自恋，要么是极致的马基雅维利主义”。马德里自治大学政治学者玛丽亚姆·马丁内斯-巴斯库尼安毫不讳言。

可无论是哪一种理论符合实情，桑切斯的一纸公开信都为西班牙政坛与社会抛下震撼弹。而他坚守不退的决定是如他所说的“被公众支持所打动”，还是计划内的一步？这一切都平添了外界更多联想。

持续“毒化”的政治生态

无论是一时赌气威胁，还是精心盘算的策略，桑切斯在4月29日上午用饱含感情的全国演讲宣布留任首相职务，结束了“五天思考期”的戏码，再度印证了他强硬、精明的一面，并进一步打造“爱妻”人设。

4月29日，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发表讲话，宣布自己将继续担任首相。

如果说这是他和右翼反对派的又一轮博弈，桑切斯显然占据上风，而这也是他从政历程的一个缩影。

有着“英俊先生”之称的桑切斯家庭出身优渥，父亲是一家工业包装公司的所有者，母亲是公务员和律师。在大学学习经济学和商科期间，受到时任工社党总书记费利佩·冈萨雷斯胜选连任首相的鼓舞，桑切斯于1993年加入工社党。

1998年，桑切斯开始涉足政坛，前往布鲁塞尔的工社党驻欧洲议会代表团工作，担任该党资深欧洲议会议员芭芭拉·迪尔科普的助理，同时攻读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等多个学校的研究生学位。回国后，桑切斯于2003年投入选举活动，并于次年被增选为马德里市议会议员，在此期间与妻子戈麦斯相识、结婚。

2009年，随着时任副首相兼经济与财政大臣佩德罗·索尔韦斯退休，37岁的桑切斯再次获得良机，首次被增选为众议院议员，只是时间不长——2011年大选，工社党遭遇惨败、席次锐减，在马德里选区位于政党比例代表名单第11名的桑切斯以一位之差错失连任。结束短暂的“议会初体验”后，桑切斯潜心攻读博士学位。

好运第三度眷顾桑切斯。2013年，工社党资深女性政治人物克里斯蒂娜·纳沃纳辞去众议员职务，桑切斯再度以递补身份重返议会。一年后，他抓住时机、登上政治舞台的中央：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工社党表现惨淡，时任总书记阿尔弗雷多·佩雷斯·鲁瓦尔卡瓦引咎辞职，桑切斯迅速发起造势活动，竞选总书记一职，最后以49%的得票率力压两位竞争对手，成为工社党和议会反对党领袖。

担任工社党领袖期间，他展现了作为强势领导人的一面，大刀阔斧提出改革方案，重新吸引了对萨帕特罗时代失望的工社党基层选民。可与此同时，左翼“我们能”党（Podemos）对工社党的选票威胁，以及桑切斯无视2015年、2016年连续两次大选“悬浮议会”的格局，坚决不与人民党合作，不愿支持后者领导人马里亚诺·拉霍伊出任首相，导致新政府迟迟无法组建，这让他很快在党内高层和议员中遭遇“众叛亲离”，被迫辞去总书记和议员职务。

遭遇重大挫败的桑切斯没有气馁，反而开始展现以退为进的能力：他进一步贯彻“基层路线”的策略，自驾进行全国巡回造势，并与各地的工社党党员交流，全力批评党内高层配合对手拉霍伊就任首相的做法，赢得基层党员的广泛支持。很快，他就在2017年以过半得票率重新当选工社党领导人。

2018年夏天，桑切斯步入政坛巅峰。利用执政党人民党的贪腐丑闻，他领导工社党发起对政府的不信任投票。该投票得以顺利通过，迫使拉霍伊辞去首相职务，并循例推荐身为最大反对党领袖的桑切斯继任。当年6月2日，46岁的桑切斯被国王费利佩六世任命为新任首相，成为该国最有实权的人，此时的他甚至还没有众议员身份。

2018年不信任案投票结束后，拉霍伊（右）与继任者桑切斯握手。

出任首相后，他一如既往地将“强势无惧”与“足智多谋”相结合：保留拉霍伊政府通过的政府总预算案，兑现不信任投票前对中右翼巴斯克民族主义党的“交换承诺”；虽然多次表态不推动没有多数共识的法案，但他还是成功推动了对《历史记忆法》的修改，在佛朗哥政权合法性被完全否定、铜像被全部拆除的基础上，顶住佛朗哥家人、支持者和部分右翼势力的反对，于2019年将佛朗哥遗骸从“烈士谷”迁出。

在对待地区分离主义，尤其加泰罗尼亚地区分离势力问题上，桑切斯把“政治算计”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二度担任最大反对党领袖以及执政初期，他表达了与拉霍伊政府相同的立场，支持2017年对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领导人的判刑、不予赦免。可到了2023年大选，为了获取加泰地区政党议员的组阁支持，桑切斯又改口支持赦免“加独”领导人，只是保留“绝不举行加泰地区独立公投”的底线。

类似的事例还有很多。例如为了应对新冠疫情的危机，桑切斯一方面给予“战略企业”巨额输血支持，另一方面宣布国家紧急状态、进行全国性封控，结果引发轩然大波，遭到议会以“违宪”为由的投票否决。

在外交政策中，他格外积极地强调西班牙在欧盟的地位和作用，高调支持欧盟强化一体化和全球影响力，公开影射疑欧主义者是“内部敌人”，也令外界怀疑他本人在欧洲事务中的野心

获得桑切斯政府巨额救援的欧罗巴航空。

——事实上，这次“辞职风波”的时间，临近今年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桑切斯通过博弈为自己和工社党加分，极可能加强整个社会党阵营在欧洲议会选举期间的谈判筹码，甚至不排除他本人未来出任欧盟高官的可能。

正是在全球政治极化、左右对立加剧的大背景下，桑切斯从2018年开始变得“更左”，实现了卷土重来的政治目标。去年西班牙大选，工社党政府危机四伏、不被看好，桑切斯还是依靠类似策略，把大选抬高到“进步左翼”与“保守反动右翼”之争，成功逃过一劫、避免崩盘。但反过来，他近年来一系列更加强势、任性的言行和政策，进一步激化了右翼对手的敌意，逐渐形成了他自己在公开信中批评的“毒化的政治环境”。

2023年西班牙大选与2019年大选结果对比。图源：BBC

据西班牙媒体曝光，早在2014年，执政的中右翼政府高官便考虑追踪戈麦斯，刨根问底找到其违法的蛛丝马迹，以便“从政治上杀死桑切斯”。这些年来，右翼反对派针对桑切斯更是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就连泱泱大党人民党都不吝使用“篡位者、恐怖分子的同情者、叛徒”等极端话语，更不用说那些不以司法正义为目的，只是为了诋毁、伤害桑切斯而采取的“法律手段”。

“如果我们接受那种攻击无辜之人的政治，这是不值得的……把你的至爱所遭受的痛苦正当化，这一点也不光彩。”在宣布留任的全国讲话中，桑切斯再三强调政治对立不应毫无底线地“毒化”。

然而，这种持续恶化的政坛氛围从何而来？桑切斯可以凭借强硬与精明，一而再、再而三地战胜挑战、攀升高位，可随着这股政坛之风愈演愈烈，等待桑切斯的到底是更上一层楼，还是一着不慎、粉身碎骨？对此，时间终将给出答案。（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