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王德福举着草帽在村口等,黑黢黢的脸上堆着笑:“城里来的娃娃,往后就把这儿当自家。”

知青点是三间土坯房,墙皮掉了大半,里屋摆着四张木床,我选了靠窗户的那张,刚放下行李,就听见有人喊:“新来的,跟我去割麦子。”

说话的是个姑娘,梳着两条粗辫子,叫李秀莲,比我大两岁,已经在队里干了半年。

我抓起墙角的镰刀跟她走,麦地一眼望不到头,金黄的麦穗压得麦秆直打弯,风一吹,沙沙的响。

“左手抓麦秆,右手镰刀往怀里带,当心别割着手。”李秀莲给我做示范,镰刀起落间,一捆麦子就倒在她脚边。

我学着她的样子试了试,刚割了两把,手心就被麦芒扎得生疼,镰刀还差点划到手腕。

“慢着点,”身后传来个男人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高个子,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腿上沾着泥。

他没等我说话,蹲下来捡起我掉在地上的镰刀,“刃口得朝里,你这样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红了脸,想说句谢谢,他已经扛着半捆麦子往地头走,背影看着挺结实。

“那是陈建国,”李秀莲凑过来小声说,“去年从邻村迁来的,听说家里成分不好,爹娘都没了,一个人过。”

太阳爬到头顶时,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坐在田埂上喘气,草帽往脸上一扣,只想睡觉。

“喝点水。”一只粗瓷碗递到我面前,我掀开草帽,看见陈建国站在跟前,碗里是凉白开,还漂着几片薄荷叶。

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薄荷的清凉顺着喉咙往下滑,舒服得差点叹气。

“谢了。”

他没说话,蹲在我旁边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侧脸轮廓忽明忽暗。

割到日头偏西,队长喊收工,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回走,镰刀在手里摇摇晃晃。

陈建国从后面赶上来,没头没脑地问:“明天能起得来?”

“能。”我咬着牙说,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他没再说话,走到我前头,脚步迈得很大,麦秆在他脚边噼啪作响。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每天都跟麦子打交道,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后来结成硬茧,倒也不觉得疼了。

陈建国总是跟我前后脚,我割得慢,他就隔一会儿回头看看,有时还会把自己割的麦子往我这边挪挪。

有天傍晚,乌云压得很低,眼看要下雨,队长让大家赶紧把割好的麦子运回去。

我抱着一捆麦子往板车跑,脚下被麦茬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在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我挣扎着想爬起来,陈建国突然跑过来,二话不说把我背起来。

他的后背很宽,隔着湿透的衣服,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还有身上淡淡的麦香。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我在他背上扭了扭。

“别动,”他声音有点沉,“膝盖都出血了。”

他把我背回知青点,李秀莲已经烧好了热水,我坐在炕沿上,看着他蹲下来帮我擦膝盖上的泥,动作很轻。

“明天别去地里了,”他把药膏抹在我伤口上,“跟炊事员张婶去择菜。”

我点点头,看着他转身出门,雨已经下得很大,他的身影很快就被雨幕吞没。

第二天我果然去了厨房,张婶是个胖嘟嘟的女人,总爱跟人说笑,见我进来就往我手里塞了个窝头:“陈建国跟我说了,你这孩子实诚,就是太犟。”

我啃着窝头没说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好像欠了他什么。

过了三天,膝盖好得差不多了,我又去了麦地,陈建国正在捆麦子,看见我来,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好了?”

“嗯。”

那天收工早,队长说晚上队里有电影,让大家早点回去吃饭。

我洗完澡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刚走出知青点,就看见陈建国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个纸包。

“给你的。”他把纸包递过来,我打开一看,是几块水果糖,在那个年代,这可是稀罕物。

“我不能要。”我把纸包推回去。

“拿着吧,”他往我手里一塞,“前几天帮供销社扛麻袋,李主任给的。”

我捏着那几块糖,心里甜丝丝的,看着他往村西头走,突然想起李秀莲说他一个人住,就两间破土房。

电影放的是《地道战》,我没心思看,满脑子都是陈建国蹲在地上帮我擦膝盖的样子。

散场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往知青点走,路过麦地时,听见里面有动静。

“谁?”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是我。”陈建国从麦子地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手电筒。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嘛?”

“看看麦子,怕夜里有牲口进来糟蹋。”他晃了晃手里的手电筒,“你怎么往这边走?知青点在那边。”

我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红着脸说:“我没注意。”

“我送你回去。”

我们并排往回走,月光洒在地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谁都没说话,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

快到知青点的时候,他突然说:“明天我要去县城换粮票,你有东西要带吗?”

“没有,谢谢。”

他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进屋。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总盼着在麦地里看见他,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有天中午,大家都在地头吃饭,我啃着干硬的窝头,陈建国突然坐到我旁边,从布包里掏出个搪瓷缸,里面是炒好的土豆丝。

“张婶给的,我不爱吃这个。”他把搪瓷缸往我面前推了推。

我看着他手里的窝头,上面连点咸菜都没有,心里一热,把自己碗里的半个窝头掰给他:“我吃不了这么多。”

他没推辞,接过去就着土豆丝吃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

麦子快割完的时候,队里要评选劳动模范,李秀莲偷偷告诉我,队长想选陈建国,可有人说他成分不好,不合适。

“他干活最卖力,凭什么不能选?”我替他抱不平。

“嘘,小声点,”李秀莲拉了拉我的胳膊,“这话可不能乱说。”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陈建国帮我的点点滴滴,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凌晨的时候,我悄悄起来,想去麦地里给他摘几穗饱满的麦子,听说劳动模范要戴麦秆编的花,我想给他编一个。

月光很亮,麦地里静悄悄的,我弯着腰挑拣着麦穗,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陈建国。

“你怎么来了?”他手里也拿着镰刀,像是刚从地里出来。

“我……”我举着手里的麦穗,脸红得发烫,“想给你编个花。”

他愣了一下,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麦穗,“傻丫头,这有什么用。”

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手,很烫,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心脏砰砰直跳。

“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他把麦穗往兜里一塞,转身要走。

我不知怎么了,突然拉住他的胳膊,他的肌肉很硬,隔着布褂子都能感觉到。

他回过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看着我,像是有话要说。

风突然大起来,吹得麦子哗哗响,把周围的声音都盖住了。

我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他滚在麦地里,麦穗扎得我脖子疼,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的呼吸很粗,喷在我脸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风吹麦子的声音。

等一切平息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抓起散落在旁边的衣服,手抖得系不上扣子。

陈建国坐起来,背对着我,没说话。

我穿好衣服,连看都不敢看他,低着头往知青点跑,麦秆在我腿上划出一道道红印,我却感觉不到疼。

回到屋里,姐妹们都睡得正香,我钻进被窝,浑身还在发抖,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巾。

第二天,我没去地里,谎称自己生病了,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李秀莲中午回来给我带饭,说陈建国今天怪怪的,割麦子的时候差点割到脚。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那以后,我故意躲着陈建国,他割麦子,我就去翻地,他去挑水,我就赶紧去喂猪。

有好几次,我看见他想跟我说话,都被我故意转身躲开了。

秋收结束的时候,知青点传来消息,说有一批回城的名额,我赶紧报了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开这里。

离开的前一天,我去供销社买了块花布,想送给李秀莲,路过村西头的时候,看见陈建国在门口劈柴。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我,手里的斧头停在半空。

我加快脚步往前走,不敢看他的眼睛,身后传来斧头落地的声音,很响。

回到城里的第二年,我就结婚了,丈夫是厂里的技术员,叫周明,人很老实,话不多。

我们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尤其是在麦收的季节,总能想起红旗大队的那片麦地。

1980年夏天,我带着女儿回了趟红旗大队,知青点早就拆了,盖起了砖瓦房。

李秀莲已经成了家,男人是队里的会计,她看见我来,拉着我的手不放,说个不停。

“陈建国前年娶了邻村的王寡妇,生了个儿子,挺可爱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端着茶杯的手有点抖。

“他现在过得挺好,承包了村里的果园,去年还盖了新房。”李秀莲没注意我的异样,还在说。

我没敢去见陈建国,只在村口站了站,就带着女儿回城了。

周明看出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夜里却总是做噩梦,梦见自己躺在麦地里,周围全是沙沙的麦响。

2000年,女儿考上了大学,周明也退休了,我们俩在家没事,就整理旧东西。

他翻出一个木盒子,里面是我插队时的东西,有张泛黄的照片,还有几块没吃完的水果糖纸。

“这糖纸还留着?”周明笑着说。

我拿起一张糖纸,突然想起陈建国递给我纸包时的样子,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周明吓坏了,赶紧给我递纸巾:“怎么了这是?”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泪。

2015年,我去参加知青聚会,有人说陈建国前几年得了肺癌,没了。

我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酒洒在桌子上,没人注意到我的异样。

聚会结束后,我一个人打车去了红旗大队,果园还在,果子挂满了枝头,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摘苹果,长得很像陈建国。

“请问,陈建国是在这儿住吗?”我走过去问。

男人回过头,愣了一下:“你是?”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从城里来的。”

“我爹前年就没了,”男人低下头,“您要是找他,怕是见不着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苹果,红通通的,突然想起那年夏天,陈建国蹲在地上帮我擦膝盖,动作很轻。

“他……走的时候安详吗?”

“挺安详的,”男人说,“就是总念叨,说对不起一个人,没跟她说声对不起。”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

男人递给我一块手帕,“您认识我爹?”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往村口走,风吹过果园,沙沙的响,像极了当年的麦地里的声音。

回到城里,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天。

周明什么都没问,只是在门口放了杯热水。

从那以后,我每年都去红旗大队,给陈建国上坟,给他的坟头种上麦子。

麦子发芽的时候是绿的,抽穗的时候是黄的,风一吹,沙沙的响。

我坐在坟前,看着麦子一点点长高,心里总在想,当年要是勇敢一点,跟他说声对不起,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可世上没有回头路,就像麦子熟了,割了就再也长不回去了。

去年我又去了趟红旗大队,陈建国的儿子给我看了张照片,是陈建国年轻时的样子,穿着蓝布褂子,站在麦地里,笑得很干净。

我把照片揣在兜里,走在麦地里,风吹过,麦穗打在我的脸上,有点疼,又有点暖。

就像那年夏天,他蹲在地上,帮我擦膝盖时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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