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们跟拍了近四个月,闫冰在镜头前感慨,“不见你们的时候,我都想不起发水这事儿了”。

闫冰在北京开了四家连锁书店,店名叫“纸上声音”。书店的库房在涿州市码头镇,那里离北京近、物流发达,且图书出版企业多,可以抱团发展。

7月29日,闫冰正筹备新店开业,配备的书已经装进货车,准备从库房运往北京。

一场大雨,洪水涌进库房。装着书的货车在水中漂起,撞开了仓库大门。新店整装待发的书被水冲走,不知去向。

几经周折,新店延期一个多月开业。11月中旬,闫冰把十几个泡过水的地球仪从涿州库房带回北京,擦干净挂在了这家新店里,当做装饰。

“是一种纪念吧”,闫冰在新店说,“这几个月过得真快”。

“会梦到发水,一下雨就害怕”

洪水过境时,中图网几次冲上热搜。在确认人员安全后,创始人黄平最忧心两件事,一个是泡水书急需处理,大量的泡水书堆在库房腐烂发臭,多堆一天情况就会更糟糕一些;另一个是加油包热销,销量高到让人心慌,他担心生产发货出问题,没办法向大家交代。

同样在涿州做图书生意,马伟科和妻子经营的是一家小公司,主做图书批发和仓储,给各地图书馆供货。他们的库房和闫冰挨着,两家企业在同一个园区。

洪水时,马伟科夫妻带着2岁的女儿,在园区办公楼的三楼困了三天。脱困后,因小区积水未退、停水停电,一家三口又在安置点住了半个月。那时生活不便、工作停滞,马伟科到库房上班前要先去排队领物资,到了库房面对堆积一地的泡水书,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停歇地往库房外搬书、清空货架,这样就不会乱想。

“重新再来吧”,马伟科看着搬空的货架,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涿州街头的淤泥接连消失,被水泡失灵的红绿灯恢复正常,曾停电的小区陆续通电。那些当时迫在眉睫的困境,大多随积水一起退去。

黄平的泡水书,最终以300元一吨的价格卖出。成交第二天,收书商即派车来拉,挖掘机像铲建筑废料一样,铲起混着泥浆的书,一堆一堆地倒进货车。黄平开玩笑说,卖书这么多年了,哪知道书还能按吨卖。

另一边的加油包,黄平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发货后网上出现了一些差评,有人认为书品质过差,质疑中图网欺骗感情。在黄平的自省中,加油包确实有很多地方没做好,如选书不够谨慎、发货流程考虑不周等。

如果没有加油包,黄平不敢想象中图网能否挺过这次洪灾,“这是一笔庞大的人情债,救了中图网的命”。口碑损失已经造成了,黄平打算用长时间的经营来证明自己的企业良心不坏,“就像做人犯了错一样,我们踏实地卖书,大家早晚还会觉得中图网是个好人”。

马伟科一家也搬回小区,库房清理后重新进货,订单逐渐变多,园区里大部分库房都已复工。

“很多地方都看不出之前发过水”,马伟科妻子一边打包新进货的书,一边讲自己会梦到发水,“梦到过好几次”。虽然一切看起来在重回正轨,但她总觉得心里乱,”复工之后一下雨就害怕,心态回不到过去了”。

“出版行业的最大灾难”

在黄平的理解中,书是唯一在商品本身上明码标价的东西。消费者一拿到手,就知道这本书应该卖多少钱,很容易对比出哪里卖得便宜,所以卖书的生意不好做。

除售卖外,仓储也有难点。水灾过后,很多人质疑书商们“为什么不买保险”,是否风险意识不够。而后有媒体探讨了“图书上保险难”的问题,黄平证实了这一矛盾。纸质书在储存上又怕水又怕火,且图书定价与实际价值通常不符,所以保险公司一般不会承保。即便同意承保,也会开出高价保险费,赔付又相对较低,导致买不买保险的收益差别不大。

再加上电子书、有声书等品类兴起,短视频、直播抢占注意力,纸质书的生存空间愈发萎缩。

在这些背景下,被称为出版库房重镇的涿州遇水,所造成的不仅是可直接估算的经济损失,还有短期不可预估的行业冲击。

库存如此大规模的受损,产业上下游都受牵连,图书企业想进货没有仓库可放,想卖货没有商品可卖,想找同行周转库存,同行也在受灾。什么时候能恢复往常,谁也说不好。

洪水过后10天,在黄平组织的一场饭局上,大家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出版行业的最大灾难”。

都说疫情冲击线下经济,开实体书店的闫冰并不觉得。他感觉爱读书的人对疫情相对理性,没耽误逛书店买书,也就自己到各地淘书进货麻烦点,有时候一天要做四次“捅进嘴里那个”。他甚至已经忘记了“那个”叫核酸。

但“水灾要命啊”,闫冰认为水灾比疫情对自己影响大得多,“书都泡了我卖什么,上哪再去进那么多好书”。

“我给自己计划,这一下得5年能缓过来”。

各行各业,各寻出路

说起图书企业受灾的新闻,黄平有些难为情,“媒体人基本都是读书人,图书行业被大家格外关注,是承蒙了媒体的偏爱”。

据“涿州发布”消息,截至去年8月1日,涿州全市受灾超13万人。

田女士在码头镇经营养殖场,一家人养了上千只猪狗驴羊,洪水过后全部动物只存活16只。当月本来要还银行贷款,田女士提前准备好的5万元还贷现金被大水冲走。退潮后她穿着雨靴去地里找钱,钱一张没找到,只看到零散各处的动物尸体。

旧衣商人李先生的库房也在码头镇,洪水时库房里价值90万元的货物被浸泡。水退后,李先生捡出2吨受损相对不严重的旧衣服,清洗干净运到公路上晾晒,各种颜色的湿衣服在刚恢复通车的路上蔓延了几十米。

10月下旬,我们又一次重返涿州。网约车司机称,涿州搬走了60家大企业,各行各业都有。

在图书行业,有书商认为涿州大水百年一遇,再次遭灾可能性不大,以后多防范就好。有人则安全感至上,计划搬到降雨少、地势高的地方。

在搬迁地址上,书商们各有选择。远的有到山东泰安的,那里在打造出版小镇,给出了免租金的优惠,吸引了不少涿州书商。近的有到河北固安的,固安县隶属于廊坊,距离涿州二十公里,紧邻北京大兴,书商依然可以抱团发展。还有在涿州同城搬迁的,就近搬到地势稍高的库房。

搬迁涉及成本,且受影响的不只是书商自己的经营。

位于码头镇涿仝村的书库,园区地势较低。在村里各处都已退潮时,园区里水深还有一米多。洪水前,库房聚集,提供了不少就业岗位。周边村民也乐于在书库上班,首先通勤比去市区方便,其次是和书打交道,听起来体面。洪水后大部分书库陆续搬走,工作人员多数失业,而当地超市售货员、饭店服务员等常见岗位已经饱和,留给他们的工作机会并不多。

出于种种考虑,部分书商选择留在原地,不搬家。还有一部分书商未作出决定,他们从同行处收集信息,但仍在观望。

8月,河北向蓄滞洪区受灾群众发放预拨的补偿款。10月,涿州部分村镇向受灾村民发放重建物资。11月,北拒马河涿州段防洪工程开工。

11月,养殖户田女士重新买了几十只羊,边养边卖以维持家庭收入,被水冲走的5万元现金仍未找到。“孩子劝我想开点”,田女士站在家里的临时羊圈前说,“银行同意贷款明年再还,没有利息”。说起明年还会不会下大雨,田女士并不担心,“国家给我们免费上了三年保险,再因为自然灾害损失了,最多能赔200万”。

保险一直是黄平想要克服的难点,而当下还有其他问题待解决。黄平聊起洪水时说,“它的影响可能不是表面上看的这样”。

因库存损失超80%,中图网在灾后持续亏损。即使洪水时加油包热销,公司仍未走出危机。

涿州退潮半年后,黄平面临裁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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