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光復(右)与哈伯德在切磋太极拳。

“他讲太极拳法,有时候讲得可能比我还明白。”

作者:郑敖天 陆斌

在无极桩传人蔡光復位于嘉兴的家中,珍藏着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信。写信的人是居住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生物学教授克里斯·哈伯德。

哈伯德在信中说自己是一名武术爱好者,学过许多亚洲武术。在研习武艺的过程中,他得知中国有一种“不依靠蛮力”就能击败对手的武学——太极拳。一名中国学生告诉他,蔡光復研习太极拳多年,对太极拳有很深的造诣。他因此有意向蔡光復了解太极拳和中国武术。得知此事后,蔡光復欣然回信,表示愿意“以武会友”。

“我和光復先生通信多年,但直到我2004年来华时,才知道他并不会英文。他是通过朋友翻译才得以给我回信的。”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哈伯德说,为了能更好地与蔡光復交流武艺,他不但自学了中文,还将蔡光復的太极拳无极桩研究书籍翻译成了英文。

“哈伯德说过最让我感动的一句话就是:下辈子,我要做一名中国人。” 蔡光復笑着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在认真学习了多年中文后,他已经可以直接阅读太极拳经典原著。他讲太极拳法,有时候讲得可能比我还明白。”

追寻“太极之谜”

在哈伯德眼中,太极拳是一种颇具神秘感的武术:“很多年前,我在芝加哥拜访过一名中国太极拳师傅。我是一个大块头,个子很高。但他只是把手掌在我胸前轻轻地一推,我就一下子被推到了屋子的另一头。我当时不停地在想:这到底是什么武术?这种力量是哪里来的?”

哈伯德很小时便痴迷于亚洲武术。他说自己读初中时就购买了不少亚洲武术的书籍,经常对着镜子模仿书中的一招一式。那时的美国习武圈子里,很多人知道来自日本的空手道和柔道,但不知道中国功夫。1964年,李小龙在加利福尼亚州成立“振藩国术馆”,让美国人第一次有机会学习中国武术。1966年,李小龙出演的美国电视剧《青蜂侠》上映,剧中“以一当千”的中国功夫让许多美国青年着迷,其中也包括哈伯德。

·正在练习空手道的哈伯德。

哈伯德最早接触的亚洲武术是日本的空手道,并在大学时获得了黑带。20世纪60年代,随着武术走上好莱坞银幕,美国掀起了一阵“功夫热”。那时的他相信真正的武术大师们拥有近乎超自然的能力,从而让他们能够轻松战胜看起来比自己更强壮的对手,“但我觉得,这样的大师要么是神话,要么就早已不在人世了”。

70年代,哈伯德便开始练太极拳,但那时的他对太极拳的理解有限。在大学读书时,哈伯德曾和一名日裔师傅学习空手道。有一年,他的师傅在道场上展示了一套他从未见过的功夫:“只见他碰了一下人的脖子,那人便倒在地上。他碰了一下另一人的胳膊,那人的胳膊便抬不起来。当时我们都惊呆了,不知道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这位日裔师傅随即揭开了谜底:原来这些功夫,都是他从一名中国武师那里学到的。这也是哈伯德第一次了解到“内功”和“内劲”的概念。在之后的15年里,这位师傅一直试图教会弟子们这套“中国功夫”,但成效有限。“这位师傅不相信‘气’是内功的源泉。我和我的同学曾试图努力模仿师傅的招式,但我们越努力,效果反而越差。”在师傅去世后,哈伯德和许多同学逐渐意识到:“内功”的秘密,可能就蕴含在太极拳之中。但苦于没有明师指点,哈伯德一直没能解开心中的“太极之谜”。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已在大学执教的哈伯德从学生那里知道了蔡光復。随后就有了开头的那封信。这两位相隔万里的武师,就此结缘。

“一日爱太极,便定了终身”

“四两拔千斤”是“头脑功夫”

正当少年哈伯德在镜前模仿书中的招式时,年龄相仿的蔡光復已正式在浙江嘉兴拜师学武了。作为中国古代的交通要地,嘉兴自古便经济发达,文化兴盛,积累了厚重的武学传统,是江南武林人士的集聚之地。从这里走出的金庸,就把嘉兴城写进了小说中。从《射雕英雄传》里丘处机大战江南七怪的醉仙楼,到杨康殒命的铁枪庙,再到《神雕侠侣》开篇时写到的南湖,这些武侠迷耳熟能详的地名均源自嘉兴。蔡光復正是在如此浓厚的武学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蔡光復出生在嘉兴一个非常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从小便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由于儿时身体较弱,在父母的鼓励下,蔡光復在13岁时便拜南湖船拳传人周荣江为师,就此与武术结缘。

南湖船拳是嘉兴的独特武术,因练武者多在船头习武而得名。周荣江是嘉兴船拳大师,曾有“江南大力士”的美誉。抗战期间,他曾率领武林人士与日寇便衣队作战。新中国成立后,他参与创建了今天嘉兴中医院的前身嘉兴中医联合诊所,并以其精湛的医术享誉当地。

·1987年,蔡光復(后年轻者)与船拳大师周荣江合影。

据蔡光復介绍,周荣江不仅悉心传授他武艺,还注重培养他持之以恒的意志。在跟随周荣江练武的几年里,蔡光復不仅武艺大有长进,也看到了武术与传统中医在原理和思想上的深刻联系。蔡光復之后前往浙江中医学院和浙江大学药学院攻读药学和中医学,与周荣江的影响不无关系。

20世纪70年代初,蔡光復结识了太极名家马振宗,就此与太极拳结缘。此前,他已经学习了船拳、查拳、少林等多门功夫。但在学习了太极拳后,蔡光復发现:“太极拳与其他武术的路数完全不同。”许多武术强调动作的速度和爆发力,而太极拳法完满而柔和,强调意气势和精气神的锻炼,是一种内外兼修的功夫。这深深吸引了蔡光復,就此“一日爱太极,便定了终身”。

立下研习太极拳的志向后,蔡光復先后拜马振宗、何基洪等太极武者为师,太极功夫日益精进。1982年,在何基洪的推荐下,蔡光復南下广州,向武当叶氏太极拳传人蔡松芳学习无极桩,就此成为无极桩的传人。他说,太极拳由桩功、拳架、修为三部分组成,其中桩功是练习太极拳的起点和基石,“就像筑楼一样,如果地基不稳,那么无论盖起怎样的高楼大厦,都可能瞬间坍塌”。

清代太极拳宗师王宗岳曾在《太极拳论》中描述太极拳的核心:“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也。”蔡光復认为,这句话正体现了无极桩和太极拳的关系。无极桩的核心是三式:宇宙大观、纯阴式和纯阳式。这三式听起来简单,但内涵无比丰富。在修炼“无极桩”期间,练习者要做到“调身、调息、调心”,最终达到“脚下无根生有根,有根变无根,周身轻灵”的境界。在此基础上,练武者才能“身体空透,精神饱满”,从而扎实地学好太极拳。

·正在练习太极拳的蔡光復。

40多年来,蔡光復一直在为传承太极拳而努力,是嘉兴的太极“明师”。“明师”是武林用语,意为深谙武道的高手。尽管已传授太极拳多年,蔡光復依然谦虚地称自己是一位“太极拳爱好者”:“古人云‘太极十年不出门’。太极拳深奥高妙,想当一个‘好学生’实属不易,我至今仍竭力恭谦而习之。”

蔡光復认为:“练武时,人们总讲‘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但研究‘外练筋骨皮’的武人多,而真正对‘内练一口气’有了解的人少。修练太极拳时,心中不能总有一个‘对手’,不能单纯以格斗为练武的目的。太极拳的真正功用是唤醒身心潜能,把生命中最真实的一面展示出来。”

在收到哈伯德的来信后,同为练武之人的蔡光復很快与哈伯德成为笔友。2004年,受蔡光復之邀,哈伯德与妻子一同造访嘉兴。之后的近20年里,在与蔡光復的交流与切磋中,困扰哈伯德多年的“太极拳之谜”也一点点被解开。

作为一名生物学家,哈伯德坚信科学,也相信实证。“当观察到一个现象时,我会思考:这背后有哪些科学依据?怎样科学地解释它?”然而在练习太极拳时,哈伯德感到目前太极拳中的一些原理难以用已知的科学知识解释。作为空手道黑带,哈伯德武艺高强。但是在与一些太极高手切磋时,他发现自己经常“有劲使不出”。为了了解太极拳背后的奥秘,哈伯德开始试着从中国的角度理解太极拳。

哈伯德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我的思想现在有两个方向,一方面,我希望去追问所有现象背后的科学原理。另一方面,我也打开了自己的思维,学会接受这一事实: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的运行模式单靠一种思维是难以理解的。从中国式思维的角度讲,有些时候,我们只需要确知一个事物是这样存在并运行的就足够了,至于它为什么这样运行,我认为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正在练习太极拳的哈伯德。

在向蔡光復学习太极拳的过程中,哈伯德逐渐意识到了自己此前练习的误区:“太极拳的发力并不在于肢体。有时你的肌肉和肢体越用力,你就越难以掌握‘内力’。太极拳首先是一种促成内功形成和气息运转的精神训练。获得内功的第一步就是要有‘意’。‘意’用得好,肢体的运动和力量就随之而来了。”

蔡光復解释说:“太极拳是智慧的、文明的、知阴守阳、阴阳相济的头脑功夫。人人都知道太极拳能‘四两拨千斤’,但要达到这一境界,绝非易事。一些太极拳练习者抱着想‘一拳打穿墙’的态度练拳,这就违反了太极拳‘延年益寿不老春’的内涵。只有心平气和地认真修练,才能最终体会到‘春来草自青’的豁达与成就感。”

·2019年,蔡光復、哈伯德和叶氏太极拳创始人叶大密遗孀金琳女士合影。

2013年,哈伯德从大学退休,蔡光復随即邀请他来嘉兴大学医学院当客座教授。哈伯德很快爱上了中国,也爱上了嘉兴这座城市。他说这些年来,他几乎每年都会来华几个月。在与蔡光復学习太极拳的过程中,他逐渐找到了使用内力、内劲的一些门道。同时,他也融入了中国社会,与许多中国人建立起了像家人一样的关系。

“我来中国任教时已64岁了。对我来讲,这段独特的经历使我体验到了真正的中国。”哈伯德说,“任教期间,我的好友每周都会邀请我去和其家人共度周末。久而久之,他们也成了我的家人。在我眼里,中国人愿意为自己的家人付出很多,这让我很感动。多数美国人没有机会经历这些。”

·2019年,哈伯德与蔡光復外孙合影。

除了太极拳,哈伯德还跟随中国师傅学习了8年二胡,并学会了做一些中国菜。他笑言:“可以说我过着‘中美合璧’的生活:喝中国茶已成为我的日常习惯。每年春节,我都会和家人一起做一桌真正的中国菜。当我在中国生活时,我会怀念美国。当我在美国生活时,我又会怀念中国。”

为了让更多的美国读者了解太极拳,哈伯德主动承担了翻译太极拳无极桩著作的工作。哈伯德说,很多西方人只把太极拳视为一种武术,但忽视了其背后深厚的中国哲学和医学背景。为确保翻译准确,他阅读了许多中国哲学原著。他认为,如果不去学习中国人对天地、阴阳、人体的理解,就很难抓住太极拳无极桩的真谛。

蔡光復告诉记者,哈伯德在翻译时很认真,经常逐字逐句地与他探讨译法。当对翻译方法有不同意见时,他们甚至会争论起来。但很快,两人就会“冰释前嫌”,继续当好朋友。

近年来,太极拳在美国的学习者越来越多。有统计显示,美国的太极拳学习者人数已经超过了300万。根据美国多所研究机构进行的研究,练太极拳对于改善生理和心理健康、加强认知能力、对抗焦虑症状都有明显益处。2023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个研究团队表示,其正在开展一项有关太极拳的全面研究,从而为将太极拳纳入美国公共医疗体系提供依据。

蔡光復说,哈伯德作为一名美国人,对中国的太极拳如此热爱、如此执着,实在令人感慨动容。他希望通过太极拳界的努力,未来太极拳能够进一步走向世界,让这一中华文明的文化瑰宝为人类作出更大的贡献。

本文刊载于

2024年第4期

《环球人物》杂志

总第511期

监 制:张建魁

主 编:许陈静

编 审:凌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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